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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餘秋雨文化散文多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2.19W

博客餘秋雨文化散文多篇

博客餘秋雨文化散文:陽關雪 篇一

中國古代,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文官之顯赫,在官而不在文,他們作為文人的一面,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後,一杆竹管筆偶爾塗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着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差不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着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着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為童年,為歷史,為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裏,究竟藏着什麼法術呢?

今天,我衝着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麼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頭看天,又説:“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鑽進雪裏。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皺摺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着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着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裏,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於是,只好抬起頭來看天。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

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裏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為城裏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裏是古戰場。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裏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髮,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於朔風中的軍旗。隨着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過,於是,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為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長久擔負着保衞華夏疆域的使命。所以,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為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

就像幹寒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在中原內地就不同了,山重水複、花草掩蔭,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昏,晨鐘暮鼓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祕和乖戾。那兒,沒有這麼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發悶,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不像這兒,能夠袒露出一帙風乾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遠處已有樹影。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峯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台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眼下是西北的羣山,都積着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温厚到了極點。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着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歎,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風範,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裏,煥發得越加豪邁。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神采那麼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甦醒、對前途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會更沉着、更安詳。在歐洲,這些藝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誰都能計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後多少年。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於藝術家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愈見悽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討論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點娛樂。歷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託。

於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於享用温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歎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峯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

博客餘秋雨文化散文:廢墟 篇二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記憶。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殞滅。昔日的光榮成了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夜臨了,什麼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雲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

但是,代代層累並不是歷史。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後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為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廢墟是進化的長鏈。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次,他走進一個著名的廢墟,才一抬頭,已是滿目眼淚。這眼淚的成分非常複雜。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着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它還會化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母親微笑着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微笑着收納了這種創造。母親怕兒子們過於勞累,怕世界上過於擁塞。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懷抱。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築的黃葉。

人們説,黃葉的意義在於哺育春天。我説,黃葉本身也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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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餘秋雨文化散文:道士塔 篇三

莫高窟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片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我去時,有幾座已經坍弛,還沒有修復。只見塔心是一個木樁,塔身全是黃土,壘在青磚基座上。夕陽西下,朔風凜列,整的塔羣十分淒涼。

有一座塔,顯得比較完整,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較近吧?好在塔身有碑,移步一讀,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籙!

再小的個子,也能給沙漠留下長長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讓歷史吐出重重的歎息。王圓籙既是小個子,又是小人物。我見過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見到的一箇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民,在甘肅當過兵,後來為了謀生做了道士。幾經轉折,當了敦煌莫高窟的家。

莫高窟以佛教文化為主,怎麼會讓一個道士來當家?中國的民間信仰本來就是羼雜互溶的,王圓籙幾乎是個文盲,對道教並不專精,對佛教也不抵拒,卻會主持宗教儀式,又會化緣募款,由他來管管這一片冷窟荒廟,也算正常。

但是,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正常的現象常常掩蓋着一個可怕的黑洞。莫高窟的驚人藴藏,使王圓籙這個守護者與守護對象之間產生了文化等級上的巨大的落差。這個落差,就是黑洞。

我曾讀到潘絜茲先生和其他敦煌學專家寫的一些書,其中記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他經常出去化緣,得到一些錢後,就找來一些很不高明的當地工匠,先用草刷蘸上石灰把精美的古代壁畫刷白,再掄起鐵錘把塑像打毀,用泥巴堆起的靈官之類,因為他是道士。但他又想到這裏畢竟是佛教場所,於是再讓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牆壁刷白,繪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經的故事。他四處打量,覺得一個個洞窟太憋氣了,便要工匠們把它們打通,大片的壁畫很快灰飛煙滅成了走道。做完這些事,他又去化緣,準備繼續刷,繼續砸,繼續堆,繼續畫。

這些記述的語氣都很平靜,但我每次讀到,腦海裏也總像被刷了石灰一般,一片慘白。我幾乎不會言動,眼前一直晃動着那些草刷和鐵鍾。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聲下氣地懇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麼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一九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王道士從一個姓楊的幫工那裏得知,一處洞窟的牆壁裏面好像是空的,裏邊可能還隱藏着一個洞穴。兩人挖開一看,嗬,果然一個滿滿實實的藏經洞!

王道士完全不明白,此刻,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户。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着這個洞穴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因此,從這一天開始,他的實際地位已經直竄而上,比世界上那些著名的遺蹟博物館館長還高。但是,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他隨手拿了幾個經卷到知縣那裏鑑定,知縣又拿給其他官員看。官員中有些人知道一點輕重,建議運到省城,卻又心疼運費,便要求原地封存。在這個過程中,消息已經傳開,有些經卷已經流出,引起了在新疆的一些外國人士的注意。

當時,英國、德國、法國、俄國等列強,正在中國的西北地區進行着一場考古探險的大拼搏。這個態勢,與它們瓜分整個中國的企圖緊緊相連。因此,我們應該稍稍離開莫高窟一會兒,看一看全局。

就在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幾天之前,在北京,英、德、法、俄、美等外交使團又一次集體向清政府遞交照會,要求嚴懲義和團。恰恰在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當天,列強決定聯合出兵。這就是後來攻陷北京,迫使朝廷外逃,最終又迫使中國賠償四億五千萬兩白銀,也就是每個中國人都要賠償一兩白銀的“八國聯軍”。

時間,怎麼會這麼巧呢?

好像是,北京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裏一作出進攻中國的決定,立即刺痛了一個龐大機體的神經系統,西北沙漠中一個洞穴的門剎時打開了。

更巧的是,僅僅在幾個月前,甲骨文也被發現了。

我想,藏經洞與甲骨文一樣,最能體現了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因此必須猛然出現在這個民族幾乎完全失去自信的時刻。

即使是巧合,也是一種偉大的巧合。

遺憾的是,中國學者不能像解讀甲骨文一樣解讀藏經洞了,因為那裏的經卷的所有權,已經被悄悄地轉移。

產生這個結果,是因為莫高窟裏三個男人的見面。

第一個就是主人王圓籙,不多説了。

第二個是匈牙利人斯坦因,剛加入英國籍不久,此刻受印度政府和大英博物館指派,到中國的西北地區考古。他博學、刻苦、機敏、能幹,在考古專業水準上堪稱世界一流,卻又具有一個殖民主義者的文化傲慢。他精通七、八種語言,卻不懂中文,因此引出了第三個人,翻譯蔣孝琬。

蔣孝琬長得清瘦文弱,湖南湘陰人。這個人是中國十九世紀後期出現的“買辦”羣體中的一個。這個羣體在溝通兩種文明的過程中常常備受心靈煎熬,又兩面不討好。我一直建議藝術家們在表現中國近代題材的時候不要放過了這種橋樑式的悲劇性典範。但是,蔣孝琬好像是這個羣體中的異類。他幾乎沒有任何心靈煎熬。

斯坦因到達新疆喀什時,發現聚集在那裏的外國考古學家們有一個共識,就是千萬不要與中國學者合作。理由是,中國學者一到關鍵時刻,例如在關及文物所有權的當口上,總會在心底產生“華夷之防”的敏感,給外國人帶來種種阻礙。但是,蔣孝琬完全不是這樣,那些外國人告訴斯坦因:“你只要帶上了他,敦煌的事情一定成功。”

事實果然如此。從喀什到敦煌的漫長路途上,蔣孝琬一直在給斯坦因講述中國官場和中國民間的行事方式,使斯坦因覺得比再讀幾個學位更重要。到了莫高窟,所有聯絡、刺探、勸説王圓籙的事,都是蔣孝琬在做。

王圓籙從一開始就對斯坦因抱着一種警惕、躲閃、拒絕的態度。蔣孝琬矇騙他説,斯坦因從印度過來,是要把當年玄奘取來的經送回原處去,為此還願意付一些錢。王圓籙像很多中國平民一樣,對《西遊記》裏的西天取經故事既熟悉又崇拜,聽蔣孝琬繪聲繪色地一説,又看到斯坦因神情莊嚴地一次次焚香拜佛,竟然心有所動。因此,當蔣孝琬提出要先“借”幾個“樣本”看看,王圓篆雖然遲疑、含糊了很久,終於還是塞給他幾個經卷。

於是,又是蔣孝琬,連夜挑燈研讀那個幾經卷。他發現,那正巧是玄奘取來的經卷的譯本。這幾個經卷,明明是王圓籙隨手取的,居然果真與玄奘有關,王圓籙激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聽到了佛的旨意。洞穴的門,向斯坦因打開了。

當然,此後在經卷堆裏逐頁翻閲選擇的,也是蔣孝琬,因為斯坦因本人不懂中文。

蔣孝琬在那些日日夜夜所做的事,也可以説成是一種重要的文化破讀,因為這畢竟是千年文物與能夠讀懂的人的第一次隆重相遇。而且,事實證明,蔣孝琬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着廣博的知識、不淺的根底。

那些寒冷的沙漠之夜,斯坦因和王圓籙都睡了,只有他在忙着。睡着的兩方都不懂得這一堆堆紙頁上的內容,只有他懂得,由他作出取捨裁斷。

就這樣,一場天下最不公平的“買賣”開始了。斯坦因用極少的錢,換取了中華文明長達好幾個世紀的大量文物。而且由此形成慣例,其他列強的冒險家們也紛紛踏來,滿載而去。

有一天王圓籙覺得斯坦因實在要得太多了,就把部分挑出的文物又搬回到藏經洞。斯坦因要蔣孝琬去談判,用四十塊馬蹄銀換回那些文物。蔣孝琬談判的結果,居然只花了四塊就解決了問題。斯坦因立即讚揚他,這是又一場中英外交談判的勝利。

蔣孝琬一聽,十分得意。我對他的這種得意,有點厭惡。因為他應該知道,自從鴉片戰爭以來,所謂的“中英外交談判”意味着什麼。我並不奢望,在他心底會對當時已經極其可憐的父母之邦產生一點點慚愧,而只是想,這種橋樑式的人物如果把一方河岸完全扒塌了,他們以後還能幹什麼?

由此我想,那些日子,莫高窟裏的三個男人,我們還應該多看幾眼。前面兩個一直遭世人非議,而最後一個總是被輕輕放過。

比蔣孝琬更讓我吃驚的是,近年來中國文化界有一些評論者一再宣稱,斯坦因以考古學家的身份取走敦煌藏經洞的文物並沒有錯,是正大光明的事業,而像我這樣耿耿於懷,卻是“狹隘的民族主義”。

是“正大光明”嗎?請看斯坦因自己的回憶:

深夜我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那是蔣在偵察,看是否有人在我的帳篷周圍出現。一會兒他扛了一個大包回來,那裏裝有我今天白天挑出的一切東西。王道士鼓足勇氣同意了我的請求,但條件很嚴格,除了我們三個外,不得讓任何人得知這筆交易,哪怕是絲毫暗示。

從這種神態動作,你還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麼嗎?

斯坦因終於取得了九千多個經卷,五百多幅繪畫,打包裝箱就整整花了七天時間。最後打成了二十九個大木箱,原先帶來的那些駱駝和馬匹不夠用了,又僱來了五輛大車,每輛都栓上三匹馬來拉。

那是一個黃昏,車隊啟動了,王圓籙站在路邊,恭敬相送。斯坦因“購買”這二十九個大木箱移世文物,所支付給王圓篆的全部價錢,我一直不忍心寫出來,此刻卻不能不説一説了。那就是,摺合成了銀子的一百三十英鎊!但是,這點錢,對王圓篆來説,畢竟比他平時到荒村野郊去化緣的所得,多得多了。因此,他反而認為這位“斯大人”是“佈施者”。

斯坦因向他招過手,抬起頭來看看天色。

一位年輕詩人寫道,斯坦因看到的,是悽豔的晚霞。那裏,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流血。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年輕詩人的詩,他叫李曉樺,是寫給下令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勛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着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麼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麼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麼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雲的戰陣

決勝負於城下

對於斯坦因這些的學者,這些詩句也許太硬。但是,除了這種辦法,還有什麼方式能阻攔他們呢?

我可以不帶劍,甚至也不騎馬,只是伸出雙手做出阻攔的動作,站在沙漠中間,站在他們車隊的正對面。

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的,一定是蔣孝琬。我扭頭不理他,只是直視着斯坦因,要與他辯論。

我要告訴他,把世間文物統統拔離原生的土地,運到地球的另一端收藏展覽,是文物和土地的雙向失落、兩敗俱傷。我還要告訴他,藉口別人管不好家產而佔為己有,是一種與軍事掠奪沒有什麼區別的文化掠奪……

我相信,也會有一種可能,儘管機率微乎其微,我的激情和邏輯終於壓倒了斯坦因,於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了下來。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當然應該送繳京城。但當時,藏經洞文物不是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有木箱,只用席子捆紮,沿途官員縉紳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有些官員還把大車趕進自己的院子裏細挑精選,擇優盜取,怕到京後點數不符,便把長卷撕成幾個短捲來湊數搪塞。

當然,更大的麻煩是,那時的中國處處軍閥混戰,北京更是亂成一團。在兵丁和難民的洪流中,誰也不知道腳下的土地明天將會插上哪家的軍旗。幾輛裝載古代經卷的車,怎麼才能通過?怎樣才能到達?

那麼,不如叫住斯坦因,還是讓他拉到倫敦的博物館裏去吧。但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斯坦因看出了我的難處,一次次回頭看我。

我假裝沒有看見,只用眼角默送他和蔣孝琬慢慢遠去,終於消失在黛褐色的山丘後面。然後,我再回過身來。

長長一排車隊,全都停在蒼茫夜色裏,由我掌管。但是,明天該去何方?

這裏也難,那裏也難,我左思右想,最後只能跪倒在沙漠裏,大哭一場。

哭聲,像一匹受傷的狼在黑夜裏嚎叫。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八十二歲的斯坦因在阿富汗的喀布爾去世。

這是中國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日子。中國,又一次在生死關頭被他人認知,也被自己認知。

第二天,也就是斯坦因去世的那一天,倫敦舉行“中國日”活動。博物館裏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熱烈關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國歷史學會在重慶成立。

我知道處於彌留之際的斯坦因不可能聽到這兩個消息。

有一件小事讓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銘文:

馬克·奧里爾·斯坦因

印度考古調查局成員

學者,探險家兼作家

通過極為困難的印度、中國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擴展了知識領域

他平生帶給西方世界最大的轟動是敦煌藏經洞,為什麼在墓碑銘文裏故意迴避了,只提“中國新疆”?敦煌並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肅。

我約略知道此間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為,已經受到文明世界越來越嚴厲的譴責。

阿富汗的喀布爾,是斯坦因非常陌生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一直想進去而未被允許,剛被允許進入,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就離開了人世。

他被安葬在喀布爾郊區的一個外國____徒公墓裏,但他的靈魂又怎麼能安定下來?直到今天,這裏還備受着貧困、戰亂和宗教極端主義的包圍。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極端主義,正好與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對立。小小的墓園,是那樣孤獨、荒涼和脆弱。

我想,他的靈魂最渴望的,是找一個黃昏,一個與他趕着車隊離開時一樣的黃昏,再潛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這麼一個黃昏,那麼,他見了那座道士塔,會與王圓籙説什麼呢?

我想,王圓籙不會向他抱怨什麼,卻會在他面前稍稍顯得有點趾高氣揚。因為道士塔前,天天遊人如潮,雖然誰也沒有投來過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遠闃寂無人。

至於另一個男人,那個蔣孝琬的墳墓在哪裏,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