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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的故事精品多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2.96W

馮驥才的故事精品多篇

除夕情懷 篇一

除夕是一年最後一天,最後一個夜晚,是一歲中剩餘的一點短暫的時光。

時光是留不住的,不管我們怎麼珍惜它,它還是一天天在我們的身邊煙消雲散。

古人不是説過:“黃金易得,韶光難留”嗎?所以在這一年最後的夜晚,要用“守歲”--也就是不睡覺,眼巴巴守着它,來對上天恩賜的歲月時光以及眼前這段珍貴的生命時間表示深切的留戀。

除夕是中國人最具生命情感的日子。

所以此時此刻一定要和自己有着血緣關係的親人團聚一起。

首先是生養自己的父母。

陪伴老人過年,有如依偎着自己生命的根與源頭,再有便是和同一血緣的一家人枝葉相擁,温習往昔,盡享親情。

記得有人説:“過年不就是一頓雞鴨魚肉的年夜飯嗎?現在天天雞鴨魚肉,年還用過嗎?”其實過年並不是為了那一頓美餐,而是團圓。

只不過先前中國人太窮,便把平時稀罕的美食當做一種幸福,加入到這個人間難得的團聚中。

現在雞鴨魚肉司空見慣了,團圓卻依然是人們的願望年的主題。

臘月裏到火車站或機場去看看聲勢浩大的春運吧。

世界上哪個國家會有一億人同時返鄉,不都要在除夕那天趕到家去?他們到底為了吃年夜飯還是為了團圓?

此刻,我想起關於年夜飯的一段往事--

一年除夕,家裏籌備年夜飯,妻子忽説:“哎喲,還沒有酒呢。”我説:“我忙得都是什麼呀,怎麼把最要緊的東西忘了!”

酒是餐桌上的仙液。

這一年一度的人間的盛宴哪能沒有酒的助興、沒有醉意?我忙披上棉衣,圍上圍巾,蹬上自行車去買酒。

家裏人平時都不喝酒,一瓶葡萄酒--哪怕是果酒也行。

車行街上,天完全黑了,街兩旁高高低低的窗子都亮着燈。

一些人家開始年夜飯了,性急的孩子已經闢辟啪啪點響鞭炮。

但是商店全上了門板,無處買到酒,我卻不死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頓年夜飯沒有酒。

車子一路騎下去,一直騎到百貨大樓後邊那條小街上,忽見道邊一扇小窗亮着燈,裏邊花花綠綠,分明是個家庭式的小雜貨鋪。

我忙跳下車,過去扒窗一瞧,裏邊的小貨架上天賜一般擺着幾瓶紅紅的果酒,大概是玫瑰酒吧。

踏破鐵鞋終於找到它了!我趕緊敲窗玻璃,裏邊出現一張胖胖的老漢的臉,他不開窗,只朝我搖手;我繼續敲窗,他隔窗朝我叫道:“不賣了,過年了。”我一急,對他大叫:“我就差一瓶酒了。”誰料他聽罷,怔了一下,刷地拉開小小的窗子,裏邊熱呼呼混着炒菜味道的熱氣撲面而來,跟着一瓶美麗的紅酒夢幻般地擺在我的面前。

我付了錢,對他千恩萬謝之後,把酒揣在懷裏貼身的地方。

我怕把酒摔了,然後飛快地一口氣騎車到家。

剛才把酒揣進懷裏時酒瓶很涼,現在將酒從懷間抽出時,光溜溜的酒瓶竟被身體捂得很温暖。

當晚這瓶廉價的果酒把一家人擾得熱乎乎,我卻還在感受着剛才那位老漢把酒“啪”地放在我面前的感覺。

他怎麼知道我那時為年夜飯缺一瓶酒時急切的心情?很簡單--因為那是人們共有的年的情懷。

於是我又想起,一年的年根在火車站上。

車廂里人滿為患,連走道上也人貼着人地站着。

從車門根本擠不上去,有人就從車窗往裏爬。

我看一個年輕人,半個身子已經爬進車窗,車裏的熟人往裏拉他,站台上工作人員往外拽他。

雙方都在使勁,這年輕人拼命地往車裏掙扎。

就在這時候,忽然站台上的人不拉了,反倒笑嘻嘻把他推上去。

我想,要是在平時,站台的工作人員決不會把他推上去,但此時此刻為什麼這樣做?為了幫他回家過年。

年,真的是太美好的節日、太好的文化了。

在這種文化氛圍裏,人人無需溝通,彼此心靈相應。

正為此,除夕之夜千家萬户燃起的煙花,才在寒冷的夜空中交相輝映,呈現出普天同慶的人間奇觀。

馮驥才隨筆:致大海 篇二

--為冰心送行而作

今天是給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沒去成,這也許會成為我終生的一個遺憾。但如果您能聽到我這話,一準會説:“是你成心不來!”那我不會再笑,反而會落下淚來。

十點鐘整,這是朋友們向您鞠躬告別的時刻,我在書房一片散尾竹的綠影裏跪伏下來,向着西北方向--您遙遠的靜卧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打開音樂,凝神默對早已備置在案前的一束玫瑰。當然,這就是面對您。本來心裏潦亂又沉重,但漸漸的我那特意選放的德彪西的《大海》發生了神奇的效力,濤聲所至,愁雲廓散。心裏漸如海天一般遼闊與平靜。於是您往日那些神氣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現出來,而且愈來愈清晰,一直逼近眼前。

我原打算與您告別時,對您磕這三個頭。當然,絕大部分人一定會詫異於我何以非要行此大禮。他們哪裏知道這絕非一種傳統方式,一種中國人極致的禮儀,而是我對您特殊的愛的方式,這裏邊的所有細節我全部牢牢記得。

八十年代末,一個您生命的節日--十月五日。我在天津東郊一位農人家中,聽説他家裝了電話,還能掛長途,便抓起話筒撥通了您家。我對着話筒大聲説:

“老太太,我給您拜壽了!”

您馬上來了幽默。您説:“你不來,打電話拜壽可不成。”您的口氣還假裝有點生氣。但我卻知道在電話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見了您那慈祥的並帶着童心的笑容。

為了哄您高興。我説:“我該罰,我在這兒給您磕頭了!”

您一聽果然笑了,而且抓着這個笑話不放,您説:“我看不見。”

我説:“我旁邊有人,可以作證。”

您説:“他們都是你一夥的,我不信。”

本來我想逗您樂,卻被您逗得樂不可支。誰説您老,您的機敏和反應能超過任何年輕人。我只好説:“您把這筆賬先記在本子上。等我和您見面時,保證補上。”

這便是磕頭的來歷,對不對?從此,它成了每次見面必説的一個玩笑的由頭。只要説説這個笑話,便立即能感受到與您之間那種率真、親切、又十分美好的感覺。

大約是1992年底,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期間,和妻子顧同昭,還有三兩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別愛説話,特別興奮,特別精神;您一向底氣深厚的嗓音由於提高了三度,簡直洪亮極了。您説,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來看您,説了些“長壽幸福”之類吉祥話。您告訴他,您雖長壽,卻不總是幸福的。您説自己的一生正好是“酸甜苦辣”四個字。跟着您把這四個字解釋得明白有力,錚錚作響。

您説,您的少時留下許多辛酸--這是酸;青年時代還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憶--這是甜;中年以後,““””十年,苦不堪言--這是苦;您現在老了,但您現在卻是--“薑是老的辣”。當您説到這個“辣”字時,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氣。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閃閃發光呢!

這話我當您的面是不會説的。我知道,您不喜歡聽這種話,但我現在可以説了。

記得那天,您還問我:“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説話嗎?”沒等我説,您又進一步説道,“説話誰都敢,看你説什麼。要説別人不敢説、又非説不可的話。馮驥才--你拿的工資可是人民給的,不是領導給的。領導的工資也是人民給的。拿了人民的錢就得為人民説話,不要怕!”

説完您還着意地看了我一眼。

老太太,您這一眼可好厲害。您似乎要把這幾句話注入我的骨頭裏。但您知道嗎?這也正是我總願意到您那裏去的真正緣故。

我喜歡您此時的樣子,很氣概,很威風,也很清晰。您吐字和您寫字一樣,一筆一畫,從不含混。您一生都明達透徹,思想在腦海裏如一顆顆美麗的石子沉在清亮見底的水中。您享受着清晰,從來不委身於糊塗。

再説那天,老太太!您怎麼那麼高興。您把我妻子叫到跟前,您親親她,還叫我也親親她。大家全笑了。您把天堂的畫面搬到大家眼前,融融的愛意使每一個人的心情都充滿美好。於是在場朋友們説,馮驥才總説給冰心磕頭拜壽,卻沒見過真的磕過頭。您笑嘻嘻地説我:“他是個口頭革命派!”

我聽罷,立即趴在地上給您磕了三個頭。您坐在輪椅上無法阻攔我,但我聽見您的聲音:“你怎麼説來就來。”等我起身,見您被逗得正在止不住地笑,同時還第一次看到您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可不願意叫您發窘。我説:“照老規矩,晚輩磕頭,得給紅包。”

您想了想,邊拉開抽屜,邊説:“我還真的有件獎品給你。今年過生日時,有人給我印了一種壽卡,凡是朋友們來拜壽,我就送一張給他做紀念。我還剩點兒,獎給你一張吧!”

粉紅色的卡片鮮美雅緻,名片大小,上邊印着金色的壽字,還有您的名字與生日的日子。卡片的背面是您手書自己的那句座右銘:“有了愛便有了一切。”

您説,這壽卡是編號的,限數一百。您還説,這是他們為了叫您長命百歲。

我接過壽卡一看,編號77,順口説:“看來我既活不到您這分量,也活不到您這歲數了。”

您説:“胡説。你又高又大,比我分量大多了。再説你怎麼知道自己不長壽?”

我説:“編號一百是百歲,我這是77號,這説明我活77歲。”

您嗔怪地説:“更胡説了。拿來--”您要過我手中的壽卡,好像想也沒想,拿起桌上的圓珠筆在編號每個7字橫筆的下邊,勾了半個小圈兒,馬上變成99號了!您又寫上一句:“驥才萬壽,冰心,1992.12.20。”

大家看了大笑,同時無不驚奇。您的智慧、幽默、機敏,令人折服。您的朋友們都常常為此驚歎不已!儘管您坐在輪椅上,您的思維之神速卻敢和這世界上任何人賽跑。但對於我,從中更深深的感動則來自一種既是長者又是摯友的愛意。可使我一直不解的是,您歷經那麼多時代的不幸,對人間的詭詐與醜惡的體驗較我深切得多。然而,您為何從不厭世,不避世,不警惕世人,卻對人們依然始終緊擁不棄,痴信您那句常常會使自己陷入被動的無限美好的格言“有了愛便有了一切”?這到底是為了一種信念,還是一種天性使然?

我想到一件更遠的事。

那時吳文藻先生還在世。那天是您和吳先生金婚的紀念日。我和楚莊、鄧偉志等幾位文友去看您。您那天新褲新褂,容光煥發; 您總是這麼神采奕奕,叫人家無論碰到怎樣的打擊也無法再垂頭喪氣。

那天聊天時,沒等我們問您就自動講起當年結婚時的情景。您説,您和吳文藻度蜜月,是相約在北京西山的一個古廟裏。

您當時的神氣真像回到了六十年前--

您説,那天您在燕京大學講完課,換一件乾淨的藍旗袍,把隨身用品包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布包,往胳肢窩裏一夾就去了。到了西山,吳文藻還沒來--説到這兒,您還笑一笑説:“他就這麼糊塗!”

您等待時間長了,口渴了,便在不遠的農户那兒買了幾根黃瓜,跑到井邊洗了洗,坐在廟門口高高的門坎上吃黃瓜,一時引得幾個農家的女人來到廟前瞧新媳婦。這樣直等到您的新郎吳文藻姍姍來遲。

您結婚的那間房子是廟裏後院的一間破屋,門關不上,晚上屋裏經常跑大耗子,桌子有一條腿殘了,晃晃噹噹。“這就是我們結婚的情景。”説到這兒,您大笑,很快活,弄不清您是自嘲,還是為自己當年的清貧又灑脱而洋洋自得。這時您話鋒一轉,忽問我:“馮驥才,你怎麼結的婚?”

我説:“我還不如您哪。我是'“”'高潮時結的婚!”

您聽了一怔,便説:“那你説説。”

我説那時我和未婚妻兩家都被抄了,結婚沒房子,街道赤衞隊隊長人還算不錯,給我們一間幾平米的小屋。結婚那天,我和我愛人的全家去了一個小飯館吃飯。我父親關在牛棚,母親的頭髮被紅衞兵鉸了,沒能去。我把劫後僅有的幾件衣服疊了疊,放在自行車後衣架上,但在路上顛掉了,結婚時兩手空空。由於我們都是被抄户,更不敢説“慶祝”之類的話,大家壓低嗓子説:“祝賀你們!”然後不出聲地碰一下杯子。

飯後我們就去那間小屋。屋裏空蕩蕩,四個房角,看得見三個。牀是用磚塊和木板搭的。要命的是,我這間小屋在二樓,樓下是一個紅衞兵“總部”。他們得知樓上有兩個狗崽子結婚,雖然沒上來搜查盤問,卻不斷跑到院裏往樓上吹喇叭,還一個勁兒打手電,電光就在我們天花板上掃來掃去。我們便和衣而卧。我愛人嚇得靠在我胸前哆嗦了一個晚上。“這就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説。

我講述這件事時,您聽得認真又緊張。我想完事您一定會説出幾句同情的話來。可是您卻微笑又嚴肅地對我説:“馮驥才,你可別抱怨生活,你們這樣的結婚才能永遠記得,大魚大肉的結婚都是大同小異,過後是什麼也記不住的。”

您的話使我出其不意。

一下子,您把我的目光從一片荊棘的困擾中引向一片大海。

哎哎,您沒有把我送給您那幅關於海的畫帶走吧?

那幅畫我可是特意為您畫得那麼小,您的房間太窄,沒有掛大畫的牆壁。但是您告訴我:“只要是海,都是無邊的大。”

我把您那本譯作《先知》的封面都翻掉了。因此我熟悉您這種詩樣的語言所裹藏的深邃的寓意。我送給您一幅畫,您送給我這一句話。

我在那幅藍色的畫裏,給您畫了許多陽光;您在這個短句中,給了我無盡的放達的視野。

在與您的交往中,我懂得了什麼是“大”。大,不是目空一切,不是作宏觀狀,不是超然世外,或從權力的高度俯視天下。人間的事物只要富於海的境界都可以既博大又親近,既遼闊又豐盈。那便是大智,大勇,大仁,大義,大愛,與正大光明。

德彪西的《大海》全是畫面。

被狂風掀起的水霧與低垂的陰雲融成一片;雪色的排天大浪迸濺出的全是它晶瑩透明的水珠。一束夕照射入它藍幽幽的深處,加倍反映出奪目的光芒。瞬息間,整個世界全是細密的迷人的柔情的微波。大海中從無雲影,只有陽光。這因為,它不曾有過瞬息的靜止;它永遠躍動不已的是那浩瀚又坦蕩的生命。

這也正是您的海。我心裏的您!

我忽然覺得,我更瞭解您。

我開始奇怪自己,您在世時,我不是對您已經十分熟悉與理解了嗎?但為什麼,您去了,反倒對您忽有所悟,從而對您認識更深,感受也更深呢?無論是您的思想、氣質、愛,甚至形象,還有您的意義。這真是個神奇的感覺!於是,我不再覺得失去了您,而是更廣闊又真切地擁有了您;我不再覺得您愈走愈遠,卻感到您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的貼近。遠離了大海,大海反而進入我的心中。我不曾這樣為別人送行過。我實實在在是在享受着一種境界。並不知不覺在我心裏響起少年時代記憶得刻骨銘心的普希金那首長詩《致大海》的結尾:

再見吧,大海!我永遠不會

忘記你莊嚴的容光,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着

你黃昏時分的轟響;

我的心將充滿了你,

我將把你的山巖,你的海灣,

你的光和影,你浪花的喋喋,

帶到森林,帶到寂寞的荒原。

作 畫 篇三

今日早起,神清目朗,心中明亮,絕無一絲宂雜,惟有晨光中小鳥的影子在桌案上輕靈而無聲地跳動,於是生出畫畫的心情。

這便將案頭的青花筆洗換上清水,取兩隻宋人白釉小盞,每盞放入姜思序堂特製的輕膠色料十餘片,一為花青,一為赭石,使温水浸泡;色沉水底,漸顯色澤。

跟着,鋪展六尺白宣於畫案上,以兩段實心古竹為鎮尺,壓住兩端。

紙是老紙,細潤如綢,白晃晃如蒙罩一片月光,只待我來縱情揮灑。

此刻,一邊開硯磨墨,一邊放一支老柴的鋼琴曲。

不覺之間,墨的幽香便與略帶傷感的樂聲融為一體。

牽我情思,迷我心魂。

恍恍忽忽,一座大山橫在面前。

這山極是雄美,卻又令人絕望。

它峯高千丈,不見其頂,巔頭全都插入雲端。

而山體皆陡壁,直上直下,石面光滑,寸草不生,這樣的大山誰能登臨?連蒼鷹也無法飛越!可它不正是我執意要攀登的那種高山嗎?

這時,我忽然看見極高極高的絕壁上,竟有一株松樹。

因遠而小,小卻精神。

軀幹挺直,有如鋼槍鐵杵,釘在堅石之上;枝葉橫伸,宛似張臂開懷,立於煙雲之中。

這兀自一株孤鬆,怎麼能在如此絕境中安身立命,又這般從容?這絕壁上的孤鬆不是在傲視我,挑戰我,呼喚我嗎?

不覺間,畫興如風而至,散鋒大筆,連墨帶水,夾裹着花青赭石,一併奔突紙上。

立掃數筆,萬山崢嶸;橫抹一片,雲煙瀰漫。

行筆用墨之時,將心中對大山的崇仰與敬畏全都傾注其中。

沒有着意的刻畫與經營,也沒有片刻的遲疑與停頓,只有抖動筆桿碰撞筆洗與色盞的叮叮噹噹之聲。

這是畫人獨有的音樂。

隨同這音樂不期而至的是神來之筆和滿紙的靈氣。

待到大山寫成,便在危崖絕壁處,以狼毫焦墨去畫一株松樹--這正是動筆之前的幻境中出現的那棵孤鬆。

於是,將無盡的蒼勁的意味運至筆端,以抒寫其孤傲不羣之態,張揚其大勇和無畏之姿。

畫完撂筆一看,哪有什麼松樹,分明一個人站在半山之上,頭頂雲霧,下臨深谷。

於是我滿心湧動的豪氣,俱在畫中了。

這樣的作畫不比寫一篇文章更加痛快淋漓?

有人問我,為什麼有時會停了寫作的筆,畫起畫來。

是消遣嗎?休閒嗎?自娛嗎?

我笑而不答,然我心自知。

馮驥才隨筆:燃燒的石頭 篇四

我第一次接觸到羅丹的原作是在中國。時間為1992年。把羅丹的作品搬到東方文明的古國來展出,一時驚動了世界。前往中國美術館的參觀者人山人海,好像去看羅丹本人。我懷着景仰之情擠在人羣裏,伸頭探頸去搜尋羅丹的每件傳世名作。可是,這“第一次接觸”給我的印象卻十分意外。它真正震撼我的並不是那些舉世皆知的名作《思想者》《巴爾扎克》《行走的人》和《加萊市民》等等,而是一件潔白而透明的大理石雙人小像--《吻》。

當然,我很早就從畫集上見過這件雕塑,這赤裸的男女在相擁而吻的一瞬,和諧優美又充滿激情地融為一體。我把它當做一種完美愛情的象徵。然而,站在這雕塑面前,我卻感到有一種私密的氣氛籠罩着這兩個糾纏着的男女。無法剋制的情愛使他們的肉體在燃燒。跟着,一切生命的慾望全都集中在他們的嘴脣上來。這時我發現,他們的嘴脣並沒有接觸上,中間還有很小的一個空間。我圍着這雕塑轉了兩三圈,我感到這小空間中似有一種無形的氣流。一種熱切和急促的氣流。他們的嘴脣正在顫抖、發燙!我被這件作品所震撼。這不是冰冷的大理石雕,而是兩個活生生的熱血沸騰的生命;這不是愛情的象徵,而是被情愛點燃的兩個“具體的人”。他們是誰?這中間,是不是潛藏着羅丹和他的情人卡米爾·克洛岱爾的那個美麗又殘酷的故事?

從那時,我就很想去巴黎尋找答案了。

在巴黎,《吻》就放在羅丹美術館裏。

這座歷史上叫做比隆別墅的美術館曾是羅丹的故居。但它只是羅丹晚年的住所。1908年經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推薦,羅丹才搬到這座典雅的豪宅中來。克洛岱爾從沒到這裏來過。她早在這之前就與羅丹決裂了。比隆別墅對於克洛岱爾和羅丹那場狂熱又痛苦的戀愛全然不知。是啊,我在美術館樓上樓下走來走去,感覺它什麼也不能告訴我。

故而我看《吻》,竟不如在中國美術館那樣的震撼,為什麼?我挺茫然。

可是,靜下心再看美術館大大小小的原作,吸引我的仍然是表現男女情愛的那些小像。有些小像是先前不曾見過的。羅丹怎麼會有這麼多這類題材的作品?只要專注地觀看每一件作品,就會覺得掀開了遮擋羅丹私人生活帷幕的一角,一種幽邃的、私密的、生命深層的氣息便透露出來。於是,漸漸覺得與先前從《吻》獲取的那種感受又連接上了。

這時,兩隻手出現在我面前。一隻是男人的,一隻是女人的。只有這兩隻手,它們像是由一塊石頭裏“冒”出來的。那男人的手橫着伸過去,試探着,又大膽地,去觸摸女人的手。這是羅丹的作品《情人的手》。這《情人的手》如同《吻》那樣--此刻身體的全部神經都跑到手上。手也在發抖和發燙。跟着同樣是生命的燃燒。

但是對於愛情來説,“觸”比“吻”的意義偉大得多。觸是聖潔的身體語言的第一個字。它要用無比的勇氣來表達。這輕輕地一觸依靠的卻是內心的千鈞之力。它是一種偉大的起點和輝煌的誕生。於是,這《情人的手》比《吻》更具驚心動魄的力量。

誰能像羅丹如此敏鋭地發現愛情中這最初的勾魂攝魄的一瞬?發現手的神聖的意義?發現手是心靈的觸角?心靈中一切最細微、最真實的感覺全在手上。

羅丹説:“如果一個人失去觸覺,那麼他就等於死了。觸覺,這是惟一不可替代的感覺。”

他從哪裏獲得這樣的神示?僅僅聽憑一種天賦嗎?

當然,這是迷人、性感和天才的克洛岱爾告訴他的。

應該説,造就那些偉大藝術,甚至是造就羅丹的人--同時又是最大的犧牲者,應是克洛岱爾。

那麼克洛岱爾本人留下了什麼呢?

卡米爾·克洛岱爾的弟弟作家保羅在她的墓前悲涼地説:“卡米爾,您獻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麼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可是,克洛岱爾葬身的這塊墓地,後來由於政府的徵用也徹底地平掉了。克洛岱爾已經無跡可尋。最後我們還是得回到她和羅丹的作品中。因為藝術家已經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作品中了。

在克洛岱爾被關進瘋人院的同一年,羅丹突然中風。這是巧合,還是一種神祕的生命感應,無從得知,也永無人知。

這一切便是一位大師真實的藝術與人生。

其實,在羅丹第一次見到克洛岱爾時,就愛上了她。這一半由於她那帶着野性的美,傲氣十足的嘴,以及赤褐色頭髮下“絕代佳人”的前額和深藍的眼睛;另一半則由於她罕見的才氣。而同時,克洛岱爾也主動地向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四歲的男人敞開了自己純淨和貞潔的少女世界。這完全由於羅丹的天才。男人的魅力就是才華。羅丹的一切天生都從屬於雕塑--他炯炯的目光,敏鋭的感覺,深刻的思維,以及不可思議的手,全都為了雕塑,而且時時都閃耀出他超人的靈性與非凡的創造力。雖然當時羅丹還沒有太大的名氣,但他的才氣已經咄咄逼人。於是,他們很快的相互征服。正當盛年的羅丹與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克洛岱爾如同雨緊潮急,烈日狂風,一擁而入他們愛情的酷夏。同時,羅丹也開始了他藝術創作的黃金時代。

而對於克洛岱爾來説,她所做的,是投身到一場要付出一生代價的殘酷的愛情遊戲。因為,羅丹有他的長久的生活伴侶羅絲和兒子。但是已經跳進漩渦而又陶醉其中的克洛岱爾,不可能回到岸邊來重新選擇。這樣,他們只有躲開眾人的視線,在公開場合裝作若無其事,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一點空間和時間,相互宣泄無法抑制的愛與無法剋制的慾望。從學院街小理石倉庫,到鶯歌街的福裏·納布爾別墅,再到佩伊思園……在一個個工作室幽暗的角落裏,躺椅上,滿是泥土的地上,未完成的雕塑作品與零件中間,他們滾燙的肉體瘋狂地糾結一起,她用沾着大理石碎屑的嘴脣吻他,他用滿是石膏粉的手撫摸她--他們用極致的性愛快樂將愛情表達得無比豐盈與真實。雖然這長達十餘年的愛戀,一直是私密的,東躲西藏,或隱或顯地受着被旁人察覺的威脅,並不斷地與不幸的羅絲髮生衝突。她甚至從來沒有在他身邊過夜。但這反而使他們的愛更加充滿渴望,充滿偷吃禁果的強烈的快感,與壓抑下爆發般的歡愉。

手是心之具。在他們自己並不十分自覺的情況下,已經把這一切用“會説話的手”捏進泥巴里,或用“有眼睛的錘子與鑿子”有力地刻進石頭中。

無論是羅丹的《晨曦》,還是克洛岱爾的《羅丹像》,都是熱戀者心中的對方。《晨曦》中戴着睡帽的女子,明潔、純靜、高貴、蒙?,連皮膚的表面不都是充滿了羅丹的無限的柔情嗎?而風格剛毅和鋭利的《羅丹像》,不就是克洛岱爾時時刻刻心中激盪着的形象?

在他們的作品中,各有一件“雙人小像”,彼此十分相像。便是克洛岱爾的《沙恭達羅》和羅丹的《永恆的偶像》。這兩件作品都是一個男子跪在一個女子面前。但認真一看,卻分別是他們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與對方”。

在克洛岱爾的《沙恭達羅》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雙手緊緊擁抱着對方,惟恐失去,仰起的臉充滿愛憐。而此時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與他融為一體。這件作品很寫實,就像他們情愛中的一幕。

但在羅丹的《永恆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種形象,她像一尊女神,男子跪在她腳前,輕輕地吻她的胸膛,傾倒於她,崇拜她,神情虔誠之極。羅丹所表現的則是克洛岱爾以及他們的愛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無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入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聖的,淨化的,紀念碑式的。將這兩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從1885年至1898年最真實的羅丹與克洛岱爾。

可以説,這一開始,他們的愛情就進入了羅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並熔鑄到了千古不變的銅裏。

羅丹用泥土描述他撫摸過的美麗的肉體,以石膏再現那些熾烈乃至發狂的情感,用黝黑而發亮的銅張揚他勃發的雄性,並放縱石頭去想象浪漫的情愛。這些雕塑是他們愛情的記錄,也是愛情的夢想。克洛岱爾的面容、表情、姿態、身體上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法蘭西民族線條”,時時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他用手中的材料去複製她,體驗她,懷念她,想象她,撫摸她。他用充滿着她生命感覺的手去再造她。她與他的人生攪拌在一起,也與他的藝術熔化在一起。除去他明確地為她做了許多塑像。她還明明滅滅的出現在他廣泛的雕塑中。

羅丹曾對克洛岱爾説:

“你被表現在我的所有雕塑中。”

從《沉思》《聖喬治》《法蘭西》《康復中的女病人》《永遠的春天》《佔有》《逃逸的愛情》《眾神的信使伊麗斯》《羅米歐與朱麗葉》《擁抱》到《罪》《聖安東尼的誘惑》《壞精靈》《亞當與夏娃》《轉瞬即逝的愛情》等等。可以看到克洛岱爾在愛情中的光彩,情感生活的千姿百態,以及性愛時肉體迷人的美。

這一切,都浸透了羅丹的激情。一切至美的形態,一切動人的線條,一切心神盪漾的意境,全是羅丹的感受與幻想。那種兩情的繾綣、纏綿、牽掛和愉悦,以及兩性的誘惑、追逐、快樂和狂亂,全都來自羅丹的心靈。

克洛岱爾幾乎就是羅丹的一切。於是,我們也就明白,一位偉大的雕塑家為什麼創作出如此數量驚人的私人化的作品。何況在《地獄之門》那數百個形象中,我們還可以辨認出克洛岱爾形形色色的身影。

進一步説,克洛岱爾不僅給他一個純潔而忠貞的愛情世界,還讓他感到生命自身的力量與真實。無論是肉體的、情感的、還是心靈的。

羅丹在雕塑史的最重要的價值,是他把古希臘以來一直放置在高高基座上的英雄的雕像搬下來,還以生命的血肉與靈魂。他真切的愛情經歷,身體的體驗,靈魂的感受使他更加註目於生命個體的意義。故而,就使得他同時創作的《巴爾扎克》和《加萊市民》,都是“返回人間”的偉大的凡人。在羅丹美術館裏,我們能看到半裸的雨果和巴爾扎克。連巴爾扎克的生殖器也生機勃勃地暴露着。故此,這些作品面世之時,都引起不小的**,受到公眾審美習慣激烈的抵制與抨擊。但是,當它們最終被人們心悦誠服地接受下來時,歷史便邁出偉大的一步。但在這“歷史的一步”中,他那些私人體驗與私人化的雕塑起到了無形卻至關重要的作用。

1900年以後,羅丹名揚天下的同時,克洛岱爾一步步走進人生日漸深濃的陰影裏。

克洛岱爾不堪承受長期廝守在羅丹的生活圈外的那種孤單與無望,不願意永遠是“羅丹的學生”。她從與羅丹相愛那天就有“被拋棄的感覺”。她帶着這種感覺與羅丹糾纏了十五年,最後精疲力竭,頹唐不堪,終於1898年離開羅丹,遷到蒂雷納大街的一間破房子裏,離羣索居,拒絕在任何社交場合露面,天天默默地鑿打着石頭。儘管她極具才華,卻沒有足夠的名氣。人們仍舊憑着印象把她當做羅丹的一個弟子,所以她賣不掉作品,貧窮使她常常受窘並陷入尷尬,還要遭受僱來幫忙的粗雕工人的欺侮。這期間,羅丹已經日趨成功。他屬於那種活着時就能享受到果實成熟的藝術家。他經歷了與克洛岱爾那種迎風搏浪的愛情生活後,又返回平靜的岸邊,回到了在漫長人生之路上與他分擔過生活重負與艱辛的羅絲身旁。他在默東買了大房子,過起富足的生活;並且又在巴黎買下了文藝復興時期的豪宅比隆別墅,以應酬趨之若鶩的上流社會千奇百怪、光怪陸離的人物。這期間,還有幾個情人進入了他華麗多彩的生活。當然,羅丹並沒有忘記克洛岱爾。他與克洛岱爾的那場轟轟烈烈、電閃雷鳴的戀愛,是刻骨銘心的。他多次想幫助她,都遭到高傲的克洛岱爾的拒絕。他只有設法通過第三者在中間迂迴,在經濟上支援她,幫助她樹立名氣。但這些有限的支持都沒有在克洛岱爾身上發生真正的效力。

在絕對的貧困與孤寂中,克洛岱爾真正感到自己是個被遺棄者了。漸漸的,往日的愛與讚美就化為怨恨。本來是個激情洋溢的性格,變得消沉下來。

1905年克洛岱爾出現妄想症。而且愈演愈厲。她常常與一切人斷絕來往,一個人呆在屋裏。身體很壞,脾氣乖戾,狂躁起來就將雕塑全部打碎。1913年3月3日克洛岱爾的父親去世。克洛岱爾已經完全瘋了。3月10日埃維拉爾格精神病院的救護車開到蒂雷納大街六十六號,幾位醫院人員用力打開門,看見克洛岱爾脱光衣服,赤裸裸披頭散髮坐在那裏,滿屋全是打碎的雕像。他們只能動手給克洛岱爾穿上控制她行動的緊身衣,把她拉到醫院關起來。

這一關,竟是三十年。克洛岱爾從此與雕刻完全斷絕。藝術生命的心律變為平直。她在牢房似的病房中過着漫無際涯和匪夷所思的生活。她一直活到1943年,最後在蒙特維爾格瘋人院中去世。她的屍體埋在蒙特法韋公墓為瘋人院保留的墓地裏。十字架上刻着的號碼為1943--No392。

在瘋人院保留的關於克洛岱爾的檔案中註明:克洛岱爾死時,沒有財物,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文件,甚至連一件紀念品也沒留下。所以克洛岱爾認為羅丹把她的一切都掠奪走了。

在羅丹與克洛岱爾相愛的那些年,他們的作品風格驚人的相近。在克洛岱爾看來,羅丹“從她身上汲到不少東西去滋養了他的才能”。但那是些什麼東西呢?其實那就是愛情!愛情不僅給了他們相同的激情與力量,還把他們的藝術語言奇蹟般地同化了。那時,克洛岱爾不是感覺“我們驚人地相似,以致我們的手中再也產生不了任何題材新穎的作品了”嗎?在那個偉大的時刻,他們從肉體、生命、精神到藝術全部融為一體。如果沒有這愛情,克洛岱爾也創作不出《羅丹像》《沙恭達羅》和《竊竊私語》來!從這個意義上説,羅丹的全部私人化的作品都應是他們共同創造的。

克洛岱爾之後,那些走進羅丹情感世界的楚楚動人的女人們,沒有人再給他的生命注入同樣的“核動力”了。他給法克斯夫人、格雯·約瀚、埃萊娜·德·諾斯蒂絲、舒瓦瑟侯爵夫人等都塑過像。他也愛過這些“美人”。但絕對沒有一個塑像能夠像《吻》和《情人的手》等一大批作品那樣令人震撼!

應該説,造就那些偉大藝術,甚至是造就羅丹的人--同時又是最大的犧牲者,應是克洛岱爾。

那麼克洛岱爾本人留下了什麼呢?

卡米爾·克洛岱爾的弟弟作家保羅在她的墓前悲涼地説:“卡米爾,您獻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麼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可是,克洛岱爾葬身的這塊墓地,後來由於政府的徵用也徹底地平掉了。克洛岱爾已經無跡可尋。最後我們還是得回到她和羅丹的作品中。因為藝術家已經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作品中了。

在克洛岱爾被關進瘋人院的同一年,羅丹突然中風。這是巧合,還是一種神祕的生命感應,無從得知,也永無人知。

這一切便是一位大師真實的藝術與人生。

冬日絮語 篇五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實實在在觸摸到了歲月。

年是冬日中間的分界。

有了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歲月一天天變短,直到殘剩無多!過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時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為了。

歲月是用時光來計算的。

那麼時光又在哪裏?在鐘錶上,日曆上,還是行走在窗前的陽光裏?

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鏡框。

節候變換着鏡框裏的風景。

冬意最濃的那些天,屋裏的熱氣和窗外的陽光一起努力,將凍結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總是先從中間化開,向四邊蔓延。

透過這美妙的冰洞,我發現原來嚴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

那一如人的青春的盛夏,總有蔭影遮翳,葱蘢卻幽暗。

小樹林又何曾有這般光明?我忽然對老人這個概念生了敬意。

只有閲盡人生,脱淨了生命年華的葉子,才會有眼前這小樹林一般明徹。

只有這徹底的通徹,才能有此無邊的安寧。

安寧不是安寐,而是一種博大而豐實的自享。

世中惟有創造者所擁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朋友送來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説:“看吧,多漂亮的大葉子!”

這葉子像一隻只綠色光亮的'大手,伸出來,叫人欣賞。

逆光中,它的葉筋舒展着舒暢又瀟灑的線條。

一種奇特的感覺出現了!嚴寒佔據窗外,豐腴的春天卻在我的房中怡然自得。

自從有了這盆“香棒”,我才發現我的書房竟有如此燦爛的陽光。

它照進並充滿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根葉梗,把它們變得像碧玉一樣純淨、通亮、聖潔。

我還看見綠色的汁液在通明的葉子裏流動。

這汁液就是血液。

人的血液是鮮紅的,植物的血液是碧綠的,心靈的血液是透明的,因為世界的純潔來自於心靈的透明。

但是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都説自己純潔,而整個世界卻仍舊一片混沌呢?

我還發現,這光亮的葉子並不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為了證實陽光的明媚、陽光的魅力、陽光的神奇。

任何事物都同時證實着另一個事物的存在。

偉大的出現説明庸人的無所不在;分離愈遠的情人,愈顯示了他們的心絲毫沒有分離;小人的惡言惡語不恰好表達你的高不可攀和無法企及嗎?而騙子無法從你身上騙走的,正是你那無比珍貴的單純。

老人的生命愈來愈短,還是他生命的道路愈來愈長?生命的計量,在於它的長度,還是寬度與深度?

冬日裏,太陽環繞地球的軌道變得又斜又低。

夏天裏,陽光的雙足最多隻是站在我的窗台上,現在卻長驅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牆壁上。

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佇立在陰影裏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無聲地微笑了。

陽光還要充滿我的世界,它化為閃閃爍爍的光霧,朝着四周的陰暗的地方浸染。

陰影又執著又調皮,陽光照到哪裏,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後。

而愈是幽暗的地方,愈能看見被陽光照得晶晶發光的遊動的塵埃。

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與光明的界限究竟在哪裏?黑夜與晨曦的界限呢?來自於早醒的鳥第一聲的啼叫嗎……這叫聲由於被晨露滋潤而異樣地清亮。

但是,有一種光可以透入幽閉的暗處,那便是從音箱裏散發出來的閃光的琴音。

魯賓斯坦的手不是在彈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靈;他還用手思索,用手感應,用手觸動色彩,用手試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們像明明滅滅、強強弱弱的光束,散佈在空間!那些旋律片段好似一些金色的鳥,扇着翅膀,飛進佈滿陰影的地方。

有時,它會在一陣轟響裏,關閉了整個地球上的燈或者創造出一個輝煌奪目的太陽。

我便在一張寄給遠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賀卡上,寫了一句話:

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樂裏。

冬日裏最令人莫解的還是天空。

盛夏裏,有時烏雲四合,那即將被崢嶸的雲吞沒的最後一塊藍天,好似天空的一個洞,無窮地深遠。

而現在整個天空全成了這樣,在你頭頂上無邊無際地展開!空闊、高遠、清澈、莊嚴!除去少有的飄雪的日子,大多數時間連一點點雲絲也沒有,鳥兒也不敢飛上去,這不僅由於它冷冽寥廓,而是因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頭就感到自己的渺小。

只有在夜間,寒空中才有星星閃爍。

這星星是宇宙間點燈的驛站。

萬古以來,是誰不停歇地從一個驛站奔向下一個驛站?為誰送信?為了宇宙間那一樁永恆的愛嗎?

我從大地注視着這冬天的腳步,看看它究竟怎樣一步步、沿着哪個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馮驥才隨筆:愛在文章外 篇六

外地通曉些文壇事情的人,見到我這副標題便會感到奇怪:孫犁與方紀都是天津的老作家,同居一地,相見何難,還需要以文為記嗎?豈非小題大作?

這話説來令人悽然。經歷十年磨難,文壇的老作家尚有幾位健壯如前者?孫犁已然年近古稀,體弱力衰,絕少參加社會活動,過着深居簡出、貪閒求靜、以花草為伴的老人生活,偶爾寫一寫他那精熟練達的短文和小詩;方紀落得右邊半身癱瘓,語言行動都很困難,日常穿衣、執物、拄杖,乃至他仍不肯丟棄的嗜好--書法,皆以左手為之。這便是一位以清新雋永的文字長久輕撥人們心絃,一位曾以華麗而澎湃的才情撞開讀者心扉的兩位老作家的情況。雖然他們之間只隔着十幾條街,若要一見,並不比分居異地的兩個健康朋友相會來得容易。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摯友,至今感情仍互相緊緊拴結着,卻只能從來來往往的客人們嘴裏探詢對方的消息。以對方尚且安康為快,以對方一時病困為憂。在這憂樂之間,含着多少深情?

方紀現在一句話至多能説五六個字,而且是一字一字地説。一天,他忽衝動地叫着:

“看--孫--犁!”

方紀是個藝術氣質很濃的人。往往又縱情任性。感情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看來他非去不可了。

他約我轉天下午同去。第二天我們乘一輛小車去了。汽車停在孫犁住所對面的小街口。我們必須穿過大街。方紀右腳邁步很困難,每一步都是右腳向前先劃半個圈兒,落到半尺前的地方停穩,再把身子往前挪動一下。他就這樣艱難地走着,一邊自言自語、彷彿鼓勵自己似的説:

“走、走、走!好、好、好!”

他還笑着,笑得挺快活,因為他馬上就要來到常常思念的老朋友的家了。他那一發感觸便低垂下來的八字眉,此刻就像受驚的燕子的翅翼,一拍一拍,我知道,這是他心中流淌的詩人易激動的熱血又沸騰起來之故。

孫犁住在一個大雜院裏,有許多人家。房子卻很好,原先是個氣派很足的、闊綽的宅子。正房間量很大,有露台,有迴廊,院子中間還有座小土山,上邊雜樹橫斜,擺佈一些奇形怪狀的山石,山頂有座式樣渾樸的茅草亭。由於日久年長,無人料理,房舍院落日漸荒蕪破舊,小山成了土堆,亭子也早已倒掉而廢棄一旁。大地震後,院中人家挖取小山的土築蓋防震小屋,這院子益發顯得凌亂和敗落不堪。那剩下半截的、掏了許多洞的小土山完全是多餘的了。成為只待人們清理的一堆廢墟。

我攙扶方紀繞過幾座防震屋,忽見小土山後邊、高高的露台上、一片葱葱的綠色中,站起一個瘦長的老人。頭戴頂小檐的舊草帽,白襯衣外套着一件灰粗布坎肩,手拄着一根細溜溜的黃色手杖。面容清癯,鬆形鶴骨,宛如一位匿居山林的隱士。這正是孫犁。他見我們便拄着手杖迎下來,並笑呵呵地説:

“我聽説你們來,兩點鐘就坐在這裏等着了。”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三點半了。年近七十的老人期待他的朋友,在露台的石頭台階上坐等了一個多小時啊……

孫犁的房間像他的人,沉靜、高潔,沒有一點塵污。除去一排書櫃和桌椅之外,很少飾物,這又像他的文章,水晶般的透亮、明快、自然,從無雕飾和鑿痕。即使代人寫序,也直抒心意,毫不客套。他只在書架上擺了一個圓形的小瓷缸,裏邊用清水泡了幾十顆南京雨花台的石子。石子上的花紋甚是奇異,有的如炫目的煙火,有的如迷人的晚霞,有的如縮小了的畫家的調色板。這些石子沉在水裏,顏色愈加豔美,顆顆都很動人。使我不禁想起他的文章,於純淨透明、清澈見底的感情中,是一個個奇麗、別緻、生意盈盈的文字。

孫犁讓方紀坐在一張穩當的大藤椅上,給方紀倒水、拿糖,並把煙捲插在方紀的嘴角上,劃火點着,兩人好似昨天剛剛見過,隨隨便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來,偶然間沉默片刻也不覺尷尬。有人説孫犁性情孤僻,不苟言笑,那恐怕是孫犁的崇敬者見到孫犁時過於拘謹而感受到的,這種自我感覺往往是一種錯覺。其實孫犁頗健談,語夾詼諧,亦多見地。今天的話大多都是孫犁説的。是不是因為他的朋友説話困難?而他今天話裏,很少往日愛談的文學和書,多是一般生活瑣事、麻煩、趣聞。他埋怨每天來訪者不絕,難於應酬,由於他無處躲避,任何來訪者一推門就能把他找到。他説這叫“甕中捉鼈”。然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木牌,上面寫着“現在休息”四個字。他説:“我原想用這小牌擋擋來客,但它只在門外掛了一上午,沒有擋住來客,卻把一個親戚擋回去了。這親戚住得很遠,難得來一次,誰知他正巧趕上這牌子,這一下,他再也不來了!説着他搖着頭,無可奈何地笑了。逗得我們也都笑起來。

隨後,他又同方紀扯起天津解放時剛入城的情景。那時街上很亂。他倆都是三十多歲,滿不在乎,騎着車在大街上跑。一個敵人的散兵朝他們背後放了一槍,險些遭暗算。他倆身上也帶着槍,忙掏出來回敬兩下,也不知那散兵跑到哪裏去了。”我們都是文人,哪裏會放槍?這事你還記得嗎?老方?“孫犁問。

”記得,記得,好--險--呀!“方紀一字一句地説。兩人便一陣開心地哈哈大笑。

真險呢!但這早已是過去的事了。談起往事是開心的,還是為了開心才談起那些往事?此刻他倆好像又回到那活潑快樂、無憂無慮、生龍活虎的青年時代。

那時,他倆曾在冀中平原紅高粱夾峙的村道上騎車競馳,在鄉間駐地的豆棚瓜架下,一個操琴,一個唱戲;在一條炕上高談闊論後抵足而眠;一起辦報,並各自伏在案上不知疲倦地寫出一篇又一篇打動讀者的文章……

精力、活力、體力,你們為什麼都從這兩個可愛的老人身上跑走了呢?誰能把你們找回來,還給他們,使他們接着寫出《鐵木後傳》《風雲續記》,寫出一個個新的、活生生的、連續下來的《不連續的故事》,他們還要一個重返白洋澱,一個再下三峽,用他們珠璣般的文字,娓娓動聽地向我們訴説那裏今日的風情與景象……

坐了一個多小時,我擔心兩位老人都累了,便攙扶方紀起身告別,走出屋子。孫犁餵養的一隻小黃鳥叫得正歡,一盆長得出奇高大、油亮濃綠的米蘭,花兒盛開,散着濃濃的幽香。

孫犁説:”你們從東面這條道兒走吧,這邊道兒平些。我在前面給你們探路。“説着他就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到前面去了。

我幫着方紀挪動他癱軟了的半邊身子,一點點前移。孫犁就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用手杖的尖頭把地上的小石塊一個個撥開。他擔心這些碎石塊成為朋友行動的障礙。他做得認真而細心,哪怕一個栗子大小的石子,也”嗒“地一聲撥到小徑旁的亂草叢裏去……

這情景真把我打動了,眼睛不覺潮濕了,還有什麼比愛、比真誠、比善良的情感更動人嗎?這兩個文壇上久負盛名的老人,儘管他們的個性不同,文章風格迥然殊別,幾十年來卻保持着忠誠的友情。世事多磨,飽經風霜,而他們依然懷着一顆孩童般純真的心體貼着對方,一切彷彿都出自天然……此刻,庭院裏只響着方紀的鞋底一下下費力地磨擦地面的聲音,並伴隨着孫犁的手杖把小石塊一個個撥出小徑的清脆的”嗒嗒"聲。在這兩種奇特聲音的交合中,我一下子悟到他們的文章為什麼那麼深摯動人。不禁想起一位不出名詩人的兩句詩:

愛在文章外,

便在文章中。

無意間,我找到了打開真正的文學殿堂的一把金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