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於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於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於這種安定與寂寞裏。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説它是青的)裏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裏總掛一隻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隻的。那隻青襠子永遠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裏。
一下雨,什麼顏色都鬱起來,屋頂,牆,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於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裏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後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裏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麼唱過吧。有時甚麼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裏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裏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雲。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鈎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於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的最好聽),我舉着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着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隻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着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鬚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鬚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温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説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鬥,而我們對於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説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硃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麼歡喜。聽,,哪裏?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着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吶,於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着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着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彷彿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麼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牆角花陰,不知甚麼道理,心裏有一種説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傢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裏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鑽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着,一會兒,它拖着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鑽進去,看看,不對,於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着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乾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於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説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裏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甚麼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裏怎麼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裏五月的夜。
《我的家鄉》
《文遊台》
《觀音寺》
《午門憶舊》
《一輩古人》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新校舍》
《泡茶館》
《跑警報》
《自得其樂》
《自報家門》
《隨遇而安》
《多年父子成兄弟》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金嶽霖先生》
《老舍先生》
《國子監》
《釣魚台》
《水母》
《城隍·土地·灶王爺》
《老不閒抄》
《衚衕文化》
《我是一箇中國人》
《故鄉的食物》
《吃食和文學》
《宋朝人的吃喝》
《葵·薤》
《五味》
《尋常茶話》
《食豆飲水齋閒筆》
《韭菜花》
《花》
《果園雜記》
《葡萄月令》
《翠湖心影》
《昆明的雨》
《湘行二記》
《泰山片石》
《北京的秋花》
《林肯的鼻子》
《美國短簡》
《香港的鳥》
《談風格》
《談談風俗畫》
《“揉麪”》
《〈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
《關於〈受戒〉》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着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裏,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樑、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樑。用粗鐵絲緊。然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面,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麼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藤,幾天工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工夫,就抽出好長的一截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着什麼技巧,是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着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鬚,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麼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鬚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鬚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醃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説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麼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説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乾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裏撒上硫銨。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裏面。
漢朝是不會有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着色”。
別以為我這裏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着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説文解字》裏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豔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幹。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裏。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夥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裏逛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只好燒火。立柱、橫樑、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葡條。乾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笤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面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着。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麼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餘,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着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裏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裏面鑽。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户看了看,説:“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把老堡壘户的開滿了藍色黨蔘花的土台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户: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開花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採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乾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叫做狗。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裏看見一對老夫妻彎着腰在找什麼。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麼?”
“枸杞子。”
“有嗎?”
老同志把手裏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着!”
“慢慢撿着!”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幹部,穿得很整齊乾淨,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幹什麼?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走着,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勢,甘於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麼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塗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裏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牀。牀上一卷鋪蓋。地上排着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裏已經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着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裏下了一把幹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裏,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裏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採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麼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民,倒有點像一個農村國小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裏有鮮花,就到哪裏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説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外。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説比一般農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採蜜,得餵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説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説: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説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麼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脱,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麼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丈夫對她好,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後悔。我問養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説: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蜂人,她到哪裏去了。養蜂人説: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着他在棚子裏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乾,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牀上玩雞啄米,她靠着被窩用勾針給他勾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係。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於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於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於這種安定與寂寞裏。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説它是青的)裏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裏總掛一隻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隻的。那隻青襠子永遠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裏。
一下雨,什麼顏色都鬱起來,屋頂,牆,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於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裏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後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裏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麼唱過吧。有時甚麼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裏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裏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雲。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鈎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於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的最好聽),我舉着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着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隻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着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鬚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鬚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温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説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鬥,而我們對於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説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硃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麼歡喜。聽,,哪裏?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着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吶,於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着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着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彷彿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麼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牆角花陰,不知甚麼道理,心裏有一種説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傢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裏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鑽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着,一會兒,它拖着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鑽進去,看看,不對,於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着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乾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於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説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裏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甚麼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裏怎麼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裏五月的夜。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裏。我從夢裏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隻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裏,於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橫衝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脱走。
園子裏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那是一隻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麼人處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着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裏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説“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裏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着我的頭回去,一面説“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裏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説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説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説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儘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臉。
園裏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裏那個銅瓶裏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於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着花,很深遠的想着甚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裏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裏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着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裏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粧台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着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們那裏有這麼個風俗,誰拿着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裏看看,有甚麼花開的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幹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説“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裏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裏頗有種近於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着水,彷彿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麼,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麼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來過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説“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裏。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説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裏常供的仍是白的。為甚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説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裏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彷彿姓夏。關於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僕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侷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説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着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説這是不好的,有甚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裏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裏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裏泥曬乾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讚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裏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牆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羣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裏。我看它們攢着吃奶,聽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隻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麼,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櫞花蒂的黃色彷彿有點憂鬱,別的花是飄下,香櫞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裏是甚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着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裏是甚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東東的滴回井裏。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裏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鬱。點一個紗燈,從家裏到園裏,又從園裏到家裏,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説哪裏高,哪裏低,哪裏上階,哪裏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裏有個“白鬍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園裏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着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説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説。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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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着露水(蜘蛛網上也掛着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雲:“梔子花開六瓣頭。”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人説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説:“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着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氣文靜,但有點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為聽説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孃髻邊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裏最為幽靜的是珠蘭。
牽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
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醃“臭鹹菜”,此吾鄉所未有。
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
淡竹葉開淺藍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鈎”即蒼耳。因為結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鈎,碰到它就會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鈎”。
我們那裏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去,是見縫紮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頑強,拉扯不斷。很小的孩子就會唱:
巴根草,
綠茵茵,
唱個唱,
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沾了一褲腿。其臭無比,很難除淨。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東墩產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説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叫做“叫蚰子”。叫蚰子有兩種。一種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個叫驢子似的,叫起來“咶咶咶咶”很吵人。餵它一點辣椒,更吵得厲害。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裏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於是它叫了“丁鈴鈴鈴”……
乘涼。
搬一張大竹牀放在天井裏,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看月華。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圈”,近幾天會颳風。“烏豬子過江了”——黑雲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牀子的欄杆都濕了,才回去,這時已經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裏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翠湖心影
有一個姑娘,牙長得好。有人問她:
“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裏?”
“翠湖西。”
“愛吃什麼?”
“辣子雞。”
過了兩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門牙。有人問她:
“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裏?”
“翠湖。”
“愛吃什麼?”
“麻婆豆腐。”
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聽到的一個笑話。當時覺得很無聊(是在一個座談會上聽一個本地才子説的)。現在想起來覺得很親切。因為它讓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開,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濟南大明湖、揚州瘦西湖。然而這些湖和城的關係都還不是那樣密切。似乎把這些湖挪開,城市也還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開。沒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為昆明瞭。翠湖在城裏,而且幾乎就挨着市中心。城中有湖,這在中國,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説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這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説到翠湖,這個比喻還是躲不開。只能説: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麼辦法呢,因為它非常貼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時也是一條路。城中有湖,並不妨礙交通。湖之中,有一條很整齊的貫通南北的大路。從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華山南路、正義路,這是一條直達的捷徑。--否則就要走翠湖東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繞遠多了。昆明人特意來遊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數人只是從這裏穿過。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遊人了。從喧囂擾攘的鬧市和刻板枯燥的機關裏,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一進了翠湖,即刻就會覺得渾身輕鬆下來;生活的重壓、柴米油鹽、委屈煩惱,就會沖淡一些。人們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甚至可以停下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煙,四邊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趕路,人在湖光樹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樣了。翠湖每天每日,給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療養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來的遊子,對翠湖充滿感激。
翠湖這個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適。小了,不夠一遊;太大了,遊起來怪累。湖的周圍和湖中都有堤。堤邊密密地栽着樹。樹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秋盡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樹好像到了冬天也還是綠的。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樹真是綠得好像要滴下來。湖水極清。我的印象裏翠湖似沒有蚊子。夏天的夜晚,我們在湖中漫步或在堤邊淺草中坐卧,好像都沒有被蚊子咬過。湖水常年盈滿。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沒有看見過翠湖幹得見了底。偶爾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湖水漲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沒,不能通過了。但這樣的時候很少。翠湖的水不深。淺處沒膝,深處也不過齊腰。因此沒有人到這裏來自殺。我們有一個廣東籍的同學,因為失戀,曾投過翠湖。但是他下湖在水裏走了一截,又爬上來了。因為他大概還不太想死,而且翠湖裏也淹不死人。翠湖不種荷花,但是有許多水浮蓮。肥厚碧綠的豬耳狀的葉子,開着一望無際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熱鬧。我是在翠湖才認識這種水生植物的。我以後也再也沒看到過這樣大片大片的水浮蓮。湖中多紅魚,很大,都有一尺多長。這些魚已經習慣於人聲腳步,見人不驚,整天只是安安靜靜地,悠然地浮沉遊動着。有時夜晚從湖中大路上過,會忽然撥刺一聲,從湖心躍起一條極大的大魚,嚇你一跳。湖水、柳樹、粉紫色的水浮蓮、紅魚,共同組成一個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來考大學,寄住在青蓮街的同濟中學的宿舍裏,幾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學校已經發了榜,還沒有開學,我們除了騎馬到黑龍潭、金殿,坐船到大觀樓,就是到翠湖圖書館去看書。這是我這一生去過次數最多的一個圖書館,也是印象極佳的一個圖書館。圖書館不大,形制有一點像一個道觀。非常安靜整潔。有一個側院,院裏種了好多盆白茶花。這些白茶花有時整天沒有一個人來看它,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欣然地開着。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他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有時我們去得早了,他還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着。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閲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室在樓上。樓板上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從洞裏用繩子吊下一個長方形的木盤。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做“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做“飛子”,買米的發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裏,一拽旁邊的鈴鐺,“啷啷”,木盤就從洞裏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個滑車。不一會,上面拽一下鈴鐺,木盤又繫了下來,你要的書來了。這種古老而有趣的借書手續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圖書館藏書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們想看的書大都能夠借到。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乾瘦而沉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裏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着什麼看什麼。
翠湖圖書館現在還有麼?這位圖書管理員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常常想起他來,並和我所認識的幾個孤獨、貧窮而有點怪癖的小知識分子的印象摻和在一起,越來越鮮明。總有一天,這個人物的形象會出現在我的小説裏的。
翠湖的好處是建築物少。我最怕風景區擠滿了亭台樓閣。除了翠湖圖書館,有一簇洋房,是法國人開的翠湖飯店。這所飯店似乎是終年空着的。大門雖開着,但我從未見過有人進去,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此外,大路之東,有幾間黑瓦朱欄的平房,狹長的,按形制似應該叫做“軒”。也許裏面是有一方題作什麼軒的橫匾的,但是我記不得了。也許根本沒有。軒裏有一陣曾有人賣過麪點,大概因為生意不好,停歇了。軒內空蕩蕩的,沒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個賣“糠蝦”的老婆婆。“糠蝦”是隻有皮殼沒有肉的小蝦。曬乾了,賣給遊人餵魚。花極少的錢,便可從老婆婆手裏買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裏,一尺多長的紅魚就很興奮地游過來,搶食水面的糠蝦,唼喋有聲。糠蝦喂完,人魚俱散,軒中又是空蕩蕩的,剩下老婆婆一個人寂然地坐在那裏。
路東伸進湖水,有一個半島。半島上有一個兩層的樓閣。閣上是個茶館。茶館的地勢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閣子上喝茶,很涼快。這家茶館,夏天,是到了晚上還賣茶的(昆明的茶館都是這樣,收市很晚),我們有時會一直坐到十點多鐘。茶館賣蓋碗茶,還賣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裝在一個白鐵敲成的方碟子裏,昆明的茶館計賬的方法有點特別:瓜子、花生,都是一個價錢,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錢!”堂倌走過來,數一數碟子,就報出個錢數。我們的同學有時臨窗飲茶,嗑完一碟瓜子,隨手把鐵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進了水裏。堂倌算賬,還是照碟算。這些堂倌們晚上清點時,自然會發現碟子少了,並且也一定會知道這些碟子上哪裏去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收茶錢時因此和顧客吵起來過;並且在提着大銅壺用“鳳凰三點頭”手法為客人續水時,也從不拿眼睛“賊”着客人。把瓜子碟扔進水裏,自然是不大道德。不過堂倌不那麼斤斤計較的風度卻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昆明圖書館看書,喝茶,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到翠湖去“窮遛”。這“窮遛”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名一錢地遛,一是無窮無盡地遛。“園日涉以成趣”,我們遛翠湖沒有個夠的時候。尤其是晚上,踏着斑駁的月光樹影,可以在湖裏一遛遛好幾圈。一面走,一面海闊天空,高談闊論。我們那時都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話要説,可説,我們都説了些什麼呢?我現在一句都記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離開昆明的。一別翠湖,已經三十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幾年,聽説因為搞什麼“建設”,挖斷了水脈,翠湖沒有水了。我聽了,覺得悵然,而且,憤怒了。這是怎麼搞的!誰搞的?翠湖會成了什麼樣子呢?那些樹呢?那些水浮蓮呢?那些魚呢?
最近聽説,翠湖又有水了,我高興!我當然會想到這是三中全會帶來的好處。
但是我又聽説,翠湖現在很熱鬧,經常舉辦“蛇展”什麼的,我又有點擔心。這又會成了什麼樣子呢?我不反對翠湖遊人多,甚至可以有遊艇,甚至可以設立攤篷賣破酥包子、燜雞米線、冰激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還我一個明爽安靜的翠湖。我想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我愛這種暫時的永久
……西長安街。十一點。(鍾在什麼地方敲。)月和霧,路燈。火車噴着汽,汽笛在天邊拉響,在城市之外,又悠又遠又安詳。汽車緞子似的一曳,一個彩色的半弧,低低地貼着地面,再見,——消失了。三座門一層沉沉的影子,趕不開可是壓不住,——一片樹葉正在過橋哩。各種聲音,柔美,温和,純熟,依依地顯出一片意義。我好像是一個絕域歸來的倦客,吃過了又睡過了,第一次觀察這個世界,充滿清興的時間,至情的夜。
(日子真不大好過啊,可是災難這一會兒似乎放開我們了……)
一棵樹:滿含月光的輕霧裏,路燈投下一圈一圈的圓光,一個一個 spot,一棵矮樹一半溶在光裏了。一片一片淺黃的葉子,纖秀,苗條,(槐樹麼?)疏疏落落,微微飄動,(冬天,可是風多輕柔,)一片一片葉子如蕤水,鮮明極了,空中之色,憑虛而在,卓然的分別於其屬冠,而指出枝幹的姿勢。無比的生動:真實與虛幻相合,真實即虛幻,空氣極其清冽,如在湖上,平坦的,遠闊的夜啊。晚歸的三五成陣的行人都有極好的表情。……
我熱愛舞台生活!(什麼東西叫我激動起來了。)我將永遠無法讓你明白那種生活的魅力啊。那是水裏的月,而我毫不猶豫用這兩個字説明我的感情:醉心。你去試試看,你只要在裏頭泡過一陣,你就説不出來有一種癮。這些你是都可以想象得到的:節奏的感覺,形式的完美的感覺,你親身擔當一個勻稱和諧的傑作的一筆,你去證明一種東西。艱難的克服和艱難本身加於你的快感;緊張得要命,跟緊張作伴的鎮定,甜美的,真是甜美的啊,那種鬆弛。創造和被創造,什麼是真值得快樂的?——勝利,你體驗“形成”,形成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你不能懷疑,虛空的虛空麼,好,“咱們台上見!”——你説我説的是戲劇本身,讚美的是演出麼?是的,那是該讚美的,凡是弄戲的都有一個當然的信念:一切為了演出。願我們持有這個信念罷。可是你不是説的是演員?演員有演員的快樂,但是我們今天暫時不提及屬於個人部分的東西。整個的。從一個劇本的“來到我們手裏”,到拆台,到最後一個戴起帽子,扣好衣服,點起一根煙,從後樓上窗户斜射到又空又大的池座中的陽光中走出來,惆悵又輕鬆,依依的別意,離開戲園子,這個家,為止。每一個時候你都覺得有所為,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存在的意義。你在一個宏壯的集合之中,像潮水,一起向前;而每個人是一個象徵。我唯在戲劇圈子裏面見過真正的友誼。在每個人都站在戲劇之中的時候,真是和衷共濟,大家都能為別人想,都懇切。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那種時候看得最清楚,而好多人在弄戲的時候,常與在“外面”不一樣。於是坦蕩,於是脱俗,於是,快樂了。忙是真忙呀,身體四肢,雙手大腦,一齊並用,可喜的是,你覺得你早應當疲倦的時候你還有精力,於是你知道你平常的疲倦都因為煩悶,你看懂疲倦了。煙是個煙,水是杯水,一切那麼“是個味兒”,一切姿勢都可感,一切姿勢都是充分的。……
(喔,我離開那種生活日子已久了,你看……)
一直到戲“搬出來”。戲在台上演,在“完全良好”的情形下進行,你聽,真靜,鴉雀無聲!多廣大呀,多豐滿呀!你直接走到戲劇裏面,貼到戲劇頂內在,頂深祕的東西,戲劇的本質了,一朵花在展開,一脈泉在湧動,一縷風在輕輕運送。我愛輕手輕腳的——説不出的小心,輕微,從佈景後面縱橫複雜的鐵架子之間走過,站一站,看一看從前面透過的光,一個花盆或者別的東西印在佈景上的影子,默唸台上的動作,表情,然後從兩句已經永不走樣的'戲詞之間溜下來。我每天都要走這麼一兩趟,我的心充滿了感情,像春一樣的柔軟。
而我愛在雜亂的道具室裏休息。愛在下一幕要搬上去的沙發裏躺一躺,愛看前一幕撤下來的書架上的書。我愛這些奇異的配合,特殊的秩序,這些因為需要而湊在一起的不同。這些不同時代,不同作風,屬於不同社會,不同的人的形形色色,環繞在我身旁,不但不傾軋,不矛盾,而且還會流通起來,形成一場盛宴。我愛這麼搬來搬去,這種不定,這種暫時的永久。我愛這種渾然,這種認真其是,這種莊嚴的做作。我愛在一棵偽裝的,釘着許多木條,葉子已經半乾,杆子只有半爿的,不倫不類,樣子滑稽的樹底下坐下來,抽煙,思索。我的思想跟在任何一棵樹下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我簡直要説,不是任何一棵樹下所能有的,那麼清醒,那麼流動,那麼純淨無滓。
(喔,我需要一棵樹。現在,——每一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