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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經典散文(精品多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2.03W

汪曾祺經典散文(精品多篇)

新校舍 篇一

西南聯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會館、祠堂、學校,只有新校舍是聯大自建的,也是聯大的主體。這裏原來是一片墳地,墳主的後代大都已經式微或他徙了,聯大徵用了這片地並未引起麻煩。有一座校門,極簡陋,兩扇大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不施油漆,露着白茬。門楣橫書大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進門是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連下雨,泥濘沒足,極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為東西兩區。

路以西,是學生宿舍。土牆,草頂。兩頭各有門。窗户是在牆上留出方洞,直插着幾根帶皮的樹棍。空氣是很流通的,因為沒有人愛在窗洞上糊紙,當然更沒有玻璃。昆明氣候温和,冬天從窗洞吹進一點風,也不要緊。宿舍是大統間,兩邊靠牆,和牆垂直,各排了十張雙層木牀。一張牀睡兩個人,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沒有留心過這樣的宿舍共有多少間。我曾在二十五號宿舍住過兩年。二十五號不是最後一號。如果以三十間計,則新校舍可住一千二百人。聯大學生三千人,工學院住在拓東路迤西會館;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計起來,可以住得下。學生並不老老實實地讓雙層牀靠牆直放,向右看齊,不少人給它重新組合,把三張牀拼成一個U字,外面掛上舊牀單或釘上紙板,就成了一個獨立天地,屋中之屋。結鄰而居的,多是談得來的同學。也有的不是自己選擇的,是學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號宿舍住的時候,睡靠門的上鋪,和下鋪的一位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他是歷史系的,姓劉,河南人。他是個農家子弟,到昆明來考大學是由河南自己挑了一擔行李走來的。——到昆明來考聯大的,多數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乘滇越鐵路火車來的,但也有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來的。物理系有個姓應的學生,是自己買了一頭毛驢,從西康騎到昆明來的。我和歷史系同學怎麼會沒有見過面呢?他是個很用功的老實學生,每天黎明即起,到樹林裏去讀書。我是個夜貓子,天亮才回牀睡覺。一般説,學生搬牀位,調換宿舍,學校是不管的,從來也沒有辦事職員來查看過。有人佔了一個牀位,卻終年不來住。也有根本不是聯大的,卻在宿舍裏住了幾年。有一個青年小説家曹卣,——他很年輕時就在《文學》這樣的大雜誌上發表過小説,他是同濟大學的,卻住在二十五號宿舍。也不到同濟上課,整天在二十五號寫小説。

桌椅是沒有的。很多人去買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一般三個肥皂箱就夠用了。上面一個,面上糊一層報紙,是書桌。下面兩層放書,放衣物,這就書櫥、衣櫃都有了。椅子?——牀就是。不少未來學士在這樣的肥皂箱桌面上寫出了洋洋灑灑的論文。

宿舍區南邊,校門圍牆西側以裏,是一個小操場。操場上有一副單槓和一副雙槓。體育主任馬約翰帶着大一學生在操場上上體育課。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襯衫,一件西服上衣,下身是一條獵褲,從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紅潤,連光禿禿的頭頂也紅潤,腦後一圈雪白的鬈髮。他上體育課不説中文,他的英語帶北歐口音。學生列隊,他要求學生必須站直:“Boys!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我年輕時就有點駝背,始終沒有straight起來。

操場上有一個籃球場,很簡陋。遇有比賽,都要臨時畫線,現結籃網,但是很多當時的籃球名將如唐寶華、牟作雲……都在這裏展過身手。

大路以東,有一條較小的路。這條路經過一個池塘,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成為一個島。島上開了很多野薔薇,花盛時,香撲鼻。這個小島是當初規劃新校舍時特意留下的。於是成了一個景點。

往北,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惟一的瓦頂建築。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學生在外面等着。一開門,就爭先進去,搶座位(座位不很多),搶指定參考書(參考書不夠用)。晚上十點半鐘。圖書館的電燈還亮着,還有很多學生在裏面看書。這都是很用功的學生。大圖書館我只進去過幾次。這樣正襟危坐,集體苦讀,我實在受不了。

圖書館門前有一片空地。聯大沒有大會堂,有什麼全校性的集會便在這裏舉行。在圖書館關着的大門上用摁釘摁兩面黨國旗,也算是會場。我入學不久,張清常先生在這裏教唱過聯大校歌(校歌是張先生譜的曲),學唱校歌的同學都很激動。每月一號,舉行一次“國民月會”,全稱應是“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可是從來沒有人用全稱,實在太麻煩了。國民月會有時請名人來演講,一般都是梅貽琦校長講講話。梅先生很嚴肅,面無笑容,但説話很幽默。有一陣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勸大家不要在外面亂吃東西,説:“有一位同學説,‘我吃了那麼多次,也沒有得過一次霍亂。’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開國民月會時,沒有人老實站着,都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發現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太陽竟是十三隻角(按規定應是十二隻)!

“一二·一慘案”(槍殺三位同學、一位老師)發生後,大圖書館曾佈置成死難烈士的靈堂,四壁都是輓聯,靈前擺滿了花圈,大香大燭,氣氛十分肅穆悲壯。那兩天昆明各界前來弔唁的人絡繹於途。

大圖書館後面是大食堂。學生吃的飯是通紅的糙米,裝在幾個大木桶裏,盛飯的瓢也是木頭的,因此飯有木頭的氣味。飯裏什麼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稱為“八寶飯”。八個人一桌,四個菜,裝在醬色的粗陶碗裏。菜多鹽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還有一種叫做蘑芋豆腐的灰色的涼粉似的東西。

大圖書館的東面,是教室。土牆,鐵皮頂。鐵皮上塗了一層綠漆。有時下大雨,雨點敲得鐵皮丁丁當當地響。教室裏放着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製的。右手有一塊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隨便搬動,從這間教室搬到那間。吳宓先生上“紅樓夢研究”課,見下面有女生沒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頗有騎士風度的男同學於是追隨吳先生之後,也去搬。到女同學都落座,吳先生才開始上課。

我是個吊兒郎當的學生,不愛上課。有的教授授課是很嚴格的。教西洋通史(這是文學院必修課)的是皮名舉。他要求學生記筆記,還要交歷史地圖。我有一次畫了一張馬其頓王國的地圖,皮先生在我的地圖上批了兩行字:“閣下所繪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第一學期期終考試,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學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這樣兩學期平均,才能及格,這怎麼辦?到考試時我拉了兩個歷史系的同學,一個坐在我的左邊,一個坐在我的右邊。坐在右邊的同學姓鈕,左邊的那個忘了。我就抄左邊的同學一道答題,又抄右邊的同學一道。公佈分數時,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還有富餘!

朱自清先生教課也很認真。他教我們宋詩。他上課時帶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交讀書筆記,還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課,因此朱先生對我印象不佳。

多數教授講課很隨便。劉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選》,一個學期才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

聞一多先生上課時,學生是可以抽煙的。我上過他的“楚辭”。上第一課時,他打開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邊紙筆記本,抽上一口煙,用頓挫鮮明的語調説:“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他講唐詩,把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聯繫起來講。這樣講唐詩,別的大學裏大概沒有。聞一多先生的課都不考試,學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

唐蘭先生教詞選,基本上不講。打起無錫腔調,把詞“吟”一遍:“‘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過了。

西南聯大的課程可以隨意旁聽。我聽過馮文潛先生的美學。他有一次講一首詞: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馮先生説他教他的孫女念這首詞,他的孫女把“吳山點點愁”念成“吳山點點頭”,他舉的這個例子我一直記得。

吳宓先生講“中西詩之比較”,我很有興趣地去聽。不料他講的第一首詩卻是:

一去二三裏,

煙村四五家,

樓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我不好好上課,書倒真也讀了一些。中文系辦公室有一個小圖書館,通稱系圖書館。我和另外一兩個同學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看書。系辦公室的鑰匙就由我們拿着,隨時可以進去。系圖書館是開架的,要看什麼書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這些麻煩手續。有的同學看書是有目的有系統的。一個姓範的同學每天摘抄《太平御覽》。我則是從心所欲,隨便瞎看。我這種亂七八糟看書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我覺得這個習慣挺好。夜裏,系圖書館很安靜,只有哲學心理系有幾隻狗怪聲嗥叫——一個教生理學的教授做實驗,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經結紮起來,狗於是怪叫。有一天夜裏我聽到牆外一派鼓樂聲,雖然悠遠,但很清晰。半夜裏怎麼會有鼓樂聲?只能這樣解釋:這是鬼奏樂。我確實聽到的,不是錯覺。我差不多每夜看書,到雞叫才回宿舍睡覺。——因此我和歷史系那位姓劉的河南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

新校舍大門東邊的圍牆是“民主牆”。牆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壁報,左、中、右都有。有時也有激烈的論戰。有一次三青團辦的壁報有一篇宣傳觀點的文章,另一張“羣社”編的壁報上很快就貼出一篇反駁的文章,批評三青團壁報上的文章是“咬着尾巴兜圈子”。這批評很尖刻,也很形象。“咬着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對這一警句還記得十分清楚。當時有一個“冬青社”(聯大學生社團甚多),頗有影響。冬青社辦了兩塊壁報,一塊是《冬青詩刊》,一塊就叫《冬青》,是刊載雜文和漫畫的。馮友蘭先生、查良釗先生、馬約翰先生,都曾經被畫進漫畫。馮先生、查先生、馬先生看了,也並不生氣。

除了壁報,還有各色各樣的啟事。有的是出讓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讓的衣物就放在大門旁邊的校警室裏,可以看貨付錢。也有尋找失物的啟事,大都寫着:“鄙人不慎,遺失了什麼東西,如有撿到者,請開示姓名住處,失主即當往取,並備薄酬。”所謂“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學貼出啟事:“尋找眼睛。”另一位同學在他的啟事標題下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問號。他尋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鏡”。

新校舍大門外是一條碎石塊鋪的公路。公路兩邊種着高高的柚加利樹(即桉樹,雲南到處皆有)。

公路北側,挨新校的圍牆,每天早晨有一溜賣早點的攤子。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煎雞蛋餅。一個瓷盆裏放着雞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攤在平鐺上,煎熟,加一把葱花。廣東老太太很捨得放豬油。雞蛋餅煎得兩面焦黃,豬油吱吱作響,噴香。一個雞蛋餅直徑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饞。

晚上,常有一個貴州人來賣餛飩麪。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撥在湯裏下面。問他:“你這叫什麼面?”貴州老鄉毫不遲疑地説:“桃花面!”

公路對面常有一個賣水果的。賣桃子,“面核桃”和“離核桃”,賣泡梨——棠梨泡在鹽水裏,梨肉轉為極嫩、極脆。

晚上有時有云南兵騎馬由東面馳向西面,馬蹄鐵敲在碎石塊的`尖稜上,迸出一朵朵火花。

有一位曾在聯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國講學。美國人問他:西南聯大八年,設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生生活那樣苦,為什麼能出那樣多的人才?——有一個專門研究聯大校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麼?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國小校的鐘聲 篇二

瓶花收拾起枱布上細碎的影子。瓷瓶沒有反光,温潤而寂靜,如一個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着的水要略微涼些。窗簾因為暮色渾染,沉沉靜垂。我可以開燈。開開燈,燈光下的花另是一個顏色。開燈後,燈光下的香氣會不會變樣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過了,我望望兩隻手,我該如何處置這個?我把它藏在頭髮裏麼?我的頭髮裏保存有各種氣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點花香。我的頭髮,黑的和白的。每一遊塵都帶一點香。我洗我的頭髮,我洗頭髮時也看見這瓶花。

天黑了,我的頭髮是黑的。黑的頭髮傾瀉在枕頭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動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喚一個親呢朋友。

國小校裏的歡聲和校園裏的花都融解在靜沉沉的夜氣裏。那種聲音實在可見可觸,可以供諸瓶幾,一簇,又一簇。我聽見鐘聲,像一個比喻。我沒有數,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輕重,我聽出今天是西南風。這一下打在那塊鑄刻着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鍾繩弄得容易發潮了,他換了一下手。掛鐘的鐵索把兩棵大冬青樹幹拉近了點,因此我們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葉子是哪一棵上落下來的;它們的根鬚已經彼此要呵癢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沒有塞好,他想他的貓已經看見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鞦韆索子有點動,他知道那不是風。他笑了,兩個矮矮的影子分開了。這一下敲過一定完了,鍾繩如一條蛇在空中擺動,老詹偷偷地到校園裏去,看看校長寢室的燈,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為愛這枝花而被罰清除花上的蚜蟲。“韻律和生命合成一體,如鐘聲”。我活在鐘聲裏。鐘聲同時在我生命裏。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歲。一種荒唐繼續荒唐的年齡。

十九歲的生日熱熱鬧鬧地過了,可愛得像一種不成熟的文體,到處是希望。酒鬧人散,庭堂裏只剩餘一枝紅燭,在銀燭台上。我應當挾一挾燭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麼也不做。一地明月。滿官明月梨花白,還早得很,什麼早得很,十二點多了!我簡直像個女孩子。我的白圍巾就像個女孩子的。該睡了,明天一早還得動身。我的行李已經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條大紅綾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們該起來上學去了。我其實可以晚點來;跟他們一齊吃早點,即使送他們到學校也不誤事。我可以聽見打預備鍾再走。

靠着艙窗,看得見碼頭。堤岸上白白的,特別乾淨,風吹起鞭炮紙。賣餅的鋪子門板上錯了,從春聯上看得出來。誰,大清早騎驢子過去的?臉好熟。有人來了,這個人會多給挑夫一點錢,我想。這個提琴上流過多少音樂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會不會試一兩支短曲子。夥,這個箱子出過國!旅館老闆應當在報紙上印一點詩,旅行人是應當讀點詩的。這個,來時跟我一齊來的,他口袋裏有一包胡桃糖,還認得我麼?我記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裏,昨天大姑媽送的。我送一塊糖到嘴裏時,聽見有人説話: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還有第一堂課。”

“不要緊,趕得及;孩子們會等我。”

“老詹第一課還是常晚打五分鐘麼?”

“什麼?——是的。”

岸上的一個似乎還想説什麼,嘴動了動,風大,想還是留到寫信時説。停了停,招招手説:

“好,我走了。”

“再見。啊呀!——”

“怎麼?”

“沒什麼。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兒了。不要緊。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時忘了戴。我有這個!”

“找到了給你寄來。”

“當然寄來,不許昧了!”

“好小器!”

岸上的笑笑,又揚揚手,當真走了。風技下她的一綹頭髮來了,她已經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頂絨線帽子了。誰教她就當了老師!她在這個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該含一汪眼淚向學生告別了,結果必是老校長安慰一堆小孩子,連這個小孩子。我可以寫信問弟弟:“你們學校裏有個女老師,臉白白的,有個酒渦,喜歡穿藍衣服,手套是黑的,邊口有灰色橫紋,她是誰,叫什麼名字?聲音那麼好聽,是不是教你們唱歌?——”我能問麼?不能,父親必會知道,他會親自到學校裏看看去。年紀大的人真沒有辦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會跟她們一路來。不好,老詹還認得我。跟她們一路來呢,就可以發現船上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這時候不戴手套的。我會提醒她一句。就為那個顏色,那個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設計的,她也該戴。——“不要緊,我有這個!”什麼是“這個”,手籠?大概是她到伸出手來搖搖時才發現手裏有一個什麼樣的手籠,白的?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開了?是硃砂還是綠尊?校園裏舊有兩棵的。波——汽笛叫了。一個小輪船安了這麼個大汽笛,豈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師早。”

“小朋友早。”

我們像一個個音符走進譜子裏去。我多喜歡我那個棕色的書包。蠟筆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從河邊撿來的。忽然摸到一塊糖,早以為已經在我的嘴裏甜過了呢。水泥台階,乾淨得要我們想洗手去。“貓來了,貓來了。”“我的馬兒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課鐘一敲,大家噪得那麼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齊開放了。第一次棲來這個園裏的樹上的鳥嚇得不假思索地便鼓翅飛了,看看別人都不動,才又飛回來,歪着腦袋向下面端詳。我六歲上幼稚園。玩具櫥裏有個Joker至今還在那兒傻傻地笑。我在一張照片裏騎木馬,照片在粉牆上發黃。

百貨店裏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們幼稚園的老師。她把頭髮梳成聖瑪麗的樣子。她一定看見我了,看見我的校服,看見我的受過軍訓的特有姿勢。她裝作專心在一堆紗手巾上。她的臉有點紅,不單是因為低頭。我想過去招呼,我怎麼招呼呢2到她家裏拜訪一次?學校寒假後要開展覽會吧,我可以幫她們剪紙花,扎蝴蝶。不好,我不會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學了。

我走出艙門。

我想到船頭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來了。我抱着胳臂,不然我就要張開了。我的眼睛跟船長看得一般遠。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頭迎風,適於夏天,現在冬天還沒有從我語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從哪裏來的。

水面簡直沒有什麼船。一隻鸕鶿用青色的腳試量水裏的太陽。岸上柳樹枯乾子裏似乎已經預備了充分的綠。左手珠湖籠着輕霧。一條狗追着小輪船跑。船到九道灣了,那座廟的朱門深閉在透迄的黃培間,黃牆上面是藍天下的蒼翠的柏樹。冷冷的是寶塔檐角的鈴聲在風裏搖。

聞一多先生上課 篇三

聞一多先生性格強烈堅毅。日寇南侵,清華、北大、南開合成臨時大學,在長沙少駐,後改為西南聯合大學,將往雲南。一部分師生組成步行團,聞一多先生參加步行,萬里長征,他把鬍子留了起來,聲言:抗戰不勝,誓不剃鬚。他的鬍子只有下巴上有,是所謂“山羊鬍子”,而上髭濃黑,近似一字。他的嘴脣稍薄微扁,目光灼灼。有一張聞一多先生的木刻像,回頭側身,口銜煙斗,用熾熱而又嚴冷的目光審視着現實,很能表達聞一多先生的內心世界。

聯大到雲南後,先在蒙自呆了一年。聞一多先生還在專心治學,把自己整天關在圖書館裏。圖書館在樓上。那時不少教授愛起齋名,如朱自清先生的齋名叫“賢於博弈齋”,魏建功先生的書齋叫“學無不暇”,有一位教授戲贈聞一多先生一個齋主的名稱:“何妨一下樓主人”。因為聞一多先生總不下樓。

西南聯大校舍安排停當,學校即遷至昆明。

我在讀西南聯大時,聞一多先生先後開過三門課:楚辭、唐詩、古代神話。

楚辭班人不多。聞一多先生點燃煙斗,我們能抽煙的也點着了煙(聞一多先生的課可以抽煙的),聞一多先生打開筆記,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聞一多先生的筆記本很大,長一尺有半,寬近一尺,是寫在特製的毛邊紙稿紙上的。字是正楷,字體略長,一筆不苟。他寫字有一特點,是愛用禿筆。別人用過的廢筆,他都收集起來,禿筆寫篆楷蠅頭小字,真是一個功夫。我跟聞一多先生讀一年楚辭,真讀懂的只有兩句“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也許還可加上幾句:“成禮兮會鼓,傳葩兮代舞,春蘭兮秋菊,長毋絕兮終古。”

聞一多先生教古代神話,非常“叫座”。不單是中文系的、文學院的學生來聽講,連理學院、工學院的同學也來聽。工學院在拓東路,文學院在大西門,聽一堂課得穿過整整一座昆明城。聞一多先生講課“圖文並茂”。他用整張的毛邊紙墨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用按釘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條理嚴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揚,引人入勝。聞一多先生是一個好演員。伏羲女媧,本來是相當枯燥的課題,但聽聞一多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聽這樣的課,穿一座城,也值得。

能夠像聞一多先生那樣講唐詩的,並世無第二人。他也講初唐四傑、大曆十才子、《河嶽英靈集》,但是講得最多,也講得最好的,是晚唐。他把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聯繫起來。講李賀,同時講到印象派裏的pointlism(點畫派),説點畫看起來只是不同顏色的點,這些點似乎不相連屬,但凝視之,則可感覺到點與點之間的內在聯繫。這樣講唐詩,必須本人既是詩人,也是畫家,有誰能辦到?聞一多先生講唐詩的妙悟,應該記錄下來。我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上課從不記筆記。聽説比我高一班的同學鄭臨川記錄了,而且整理成一本《聞一多論唐詩》,出版了,這是大好事。

我頗具歪才,善能胡謅,聞一多先生很欣賞我。我曾替一個比我低一班的同學代筆寫了一篇關於李賀的讀書報告,——西南聯大一般課程都不考試,只於學期終了時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給學分。聞一多先生看了這篇讀書報告後,對那位同學説:“你的報告寫得很好,比汪曾祺寫的還好!”其實我寫李賀,只寫了一點:別人的詩都是畫在白底子上的畫,李賀的詩是畫在黑底子上的畫,故顏色特別濃烈。這也是西南聯大許多教授對學生鑑別的標準: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歡人云亦云,只抄書,無創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