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站首頁 個人文檔 個人總結 工作總結 述職報告 心得體會 演講稿 講話致辭 實用文 教學資源 企業文化 公文 論文

巴金家句子賞析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1.7W

巴金家句子賞析

巴金《家》句子賞析:

1.風玩弄着傘,把它吹得向四面偏倒,有一兩次甚至吹得它離開了行人的手。風在空中怒吼,聲音淒厲,跟雪地上的腳步聲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種古怪的音樂,這音樂刺痛行人的耳朵,好像在警告他們:風雪會長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會回來了。

2.已經到了傍晚,路旁的燈火還沒有燃起來。街上的一切逐漸消失在灰暗的暮色裏。路上盡是水和泥。空氣寒冷。一個希望鼓舞着在僻靜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3.街燈已經燃起來了,方形的玻璃罩子裏,清油燈的光在寒風中顯得更孤寂,燈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幾個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腳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腳跡疲倦地睡在那裏,也不想動一動,直到新的腳來壓在它們的身上,它們才發出一陣低微的歎聲,被壓碎成了奇怪的形狀,於是在這一白無際的長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腳印了,在那裏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4.有着黑漆大門的公館靜寂地並排立在寒風裏。兩個永遠沉默的石獅子蹲在門口。門開着,好像一隻怪獸的大口。裏面是一個黑洞,這裏面有什麼東西,誰也望不見。每個公館都經過了相當長的年代,或是更換了幾個姓。每一個公館都有它自己的祕密。大門上的黑漆脱落了,又塗上新的,雖然經過了這些改變,可是它們的祕密依舊不讓外面的人知道。

5.夜來了,它卻沒有帶來黑暗。

6.事實上使他動氣的,並不是他的哥哥。還有一個另外的原因。這就是那張帶着順受表情的少女的面龐。他覺得他同她本來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們中間立了一堵無形的高牆,就是這個紳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夠得到他所要的東西,所以他更恨它。

7.夜死了。黑暗統治着這所大公館。電燈光死去時發出的悽慘的叫聲還在空中盪漾,雖然聲音很低,卻是無所不在,連屋角里也似乎有極其低微的哭泣。歡樂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是悲泣的時候了。

8.人們躺下來,取下他們白天裏戴的面具,結算這一天的總賬。他們打開了自己的內心,打開了自己的“靈魂的一隅”,那個隱祕的角落。他們悔恨,悲泣,為了這一天的浪費,為了這一天的損失,為了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們中間也有少數得意的人,可是他們已經滿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温暖的被窩裏悲泣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兩個不同的面目,為着兩種不同的人而存在。

9.流眼淚和吃打罵已經成了她的平凡生活裏的點綴。她認為這是無可避免的事,雖然自己不見得就願意它來,但是來了也只好忍受。她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由一個萬能的無所不知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到這個地步,也是命中註定的罷。這便是她的簡單的信仰,而且別人告訴她的也正是如此。

10.忽然一個年輕男人的面顏在她眼前出現了。他似乎在望着她笑。她明白他是誰。她的心靈馬上開展了。一線希望温暖了她的心。她盼望着他向她伸出手。她想也許他會把她從這種生活裏拯救出來。但是這張臉卻漸漸地向空中升上去,愈升愈高,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帶着夢幻的眼睛望着那個滿是灰塵的屋頂。

11.這時候什麼都沒有了,兩個大字不住地在她的腦子裏打轉,這就是大小姐生前常常向她説起的“薄命”。

12.沉重的鑼聲在靜夜的積雪的街中悲愴地響着。兩乘轎子跟在鑼聲後面,轎伕的腳步下得很慢,好像害怕追過鑼聲就會失掉這個莊嚴的伴侶一樣。但是走過了兩條街以後,鑼聲終於轉彎去了,只剩下逐漸消失的令人惋惜的餘音,在轎伕的耳裏,在轎中人的耳裏。

13.希望在自己,並不在別人。

14.父親先走了,留下他在那裏,惶恐而孤獨,好像被拋棄在荒島上面。他並沒有辦事,一個人痴呆地坐在經理室裏,看經理跟別人談話。他這樣地坐了整整兩個多鐘頭。經理忽然發見了他,對他客氣地説:“今天沒有事,世兄請回去罷。”他像囚犯遇赦似的,高興地僱了轎子回家,一路上催着轎伕快走,他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家更可愛的了。

15.在和平的、愛的表面下,他看見了仇恨和鬥爭,而且他自己也就成了人們攻擊的目標。雖然他的環境使他忘記了自己的青春,但是他的心裏究竟還燃燒着青春的火。他憤怒,他奮鬥,他以為他的行為是正當的。然而奮鬥的結果只給他招來了更多的煩惱和更多的敵人。

16. 每天晚上,總是妻帶着孩子先睡,他睡得較遲。他臨睡時總要去望那個躺在妻的身邊、或者睡在妻的手腕裏的孩子的天真的睡臉。這面容使他忘記了自己的一切,他只感到無限的愛,他忍不住俯下頭去吻那張美麗的小臉,口裏喃喃地説了幾句含糊的話。這些話並沒有什麼意義,它們是自然地從他的口中吐出來的,那麼自然,就像噴泉從水管裏噴出來一樣。它們只是感激、希望與愛的表示。

17.代表們温和地據理解釋了一番,説即使督軍不在,請祕書長出來代見也好。然而小軍官只是冷淡地搖着頭説:“辦不到”,而且還現出得意的樣子,好像表示現在大權捏在他的手裏,他一個人就可以對付這許多學生似的。

18.覺慧不説話了,他抬起頭看灰色的天空。他並不同意哥哥的話,但是他不想再跟哥哥辯論了。哥哥也有道理:本來沒有好處的事是不必費力去做的。但是一個年輕人的心能夠永遠給拘束在利害的打算裏面嗎?在這一點哥哥似乎並不瞭解他。

19.他痴痴地立在天井裏,看着覺新走開了。一個人沒精打采地走到花盆旁邊。紅梅枝上正開着花,清香一陣一陣地送到他的鼻端。他伸手摺了短短的一小枝,拿在手裏用力折成了幾段,把小枝上的花摘下來放在手掌心上,然後用力一捏,把花瓣捏成了潤濕的一小團。

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他滿足了,因為他毀壞了什麼東西。他想有一天如果這隻手變大起來,能夠把舊的制度像這樣地毀掉,那是多麼痛快的事。

20.我總覺得五叔是一個偽君子。他專騙祖父一個人。

21.所有的愛情,沒有什麼區別。若是你愛戀……

一心去愛戀。

22.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23.好像有人潑了一瓢冷水在覺慧的臉上。他清楚地聽見銀圓在衣袋裏響。一種奇怪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感情控制了他。

24.他站在大哥的面前,看着大哥的帶痛苦表情的臉,一個可怕的思想突然來襲擊他的心。這個可悲的真實就是:這般人是沒有希望了,是無可挽救的了。給他們帶來新的思想,使他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不過是增加他們的痛苦罷了,這正像使死屍站起來看見自己的腐爛一樣。

25.他想,人原來是這樣健忘的,同樣的一個人在短短的時間內竟然變換了兩個面目。過後他又想,大概正因為這樣健忘,所以才能夠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罷。他這樣想着,對於剛剛掘開過去的墳墓而又馬上忘記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暫時的瞭解了。

26.琴聽了梅的真心讚歎的話,雖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這好像一股微風,吹過去就不回來了,留下的只是悽楚的微笑。這悽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對付無法解決的問題的一種方法,雖然是被贊為“有膽量,有能力”的琴,有時也不免求助於它。

27.“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過懂得的也有。那些議論也有好的,因為我受過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讀這些書,我只有心裏難受。這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的一切跟我的環境完全不同。我也許羨慕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讀了這些書,猶如一個乞丐站在富家花園牆外聽見裏面的歡笑聲,或是走過飯館門口,聞着裏面的肉香飯香,心裏不知道如何的難受!”(梅姐評《新青年》)

28.他突然感到寂寞。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遠遠的。他被冷氣包圍着,被一種莫名的憂鬱壓迫着。沒有一個人同情他,關心他。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裏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對於這個奇怪的環境,他愈加不瞭解了。這個謎的確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解開的。許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裏出現。在那些時候,他快活地歡笑,他忘掉一切地歡笑,他和兄弟姊妹們一塊兒打牌,擲骰或者作別種遊戲。他並不曾感到孤寂。然而如今他卻改變了。他一個人站在黑暗中看別人笑、樂,他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面一樣。

29.煙火的確帶來了很多的快樂,像彩虹一樣,點綴了這年長的一代人的生活。但是短時間以後,一切都成了過去的陳跡,剩下這所花園,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裏。

30.這小女孩的整個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壓迫人,使人自然地給與同情。但這同情只是暫時的,一瞬間的,因為在各人的前面都橫着那個未知的將來,那個帶着陰鬱的樣子的將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為着自己的前途充滿了疑懼。

31.淑英於是拿起笛子橫在嘴邊吹起《悲秋》的調子。笛聲好像在泣訴一段悲哀的往事,聲音在水面上盪漾,落下去又浮起來,散開了又凝聚起來。

32.“他們打了好多年,我還是一個我,又害怕什麼?”(覺慧聽到打仗的消息後説)

33.是歡呼?是驚號?是哀叫?人分辨不清楚,但是它卻給人帶來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陣衝鋒過後,只見火星閃耀,發亮的槍刺向跳躍的人的血肉的身體刺進去,隨着刺刀冒出了腥血。許多活潑的人倒下來,立刻變成了破頭斷足的屍體。其餘的人瘋任地亂叫,像渴血的猛獸那樣,四處尋找它的犧牲品。……

34.誰都感覺到那個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邊沿了。眾人靜靜地等候着,沒有呻吟,沒有哀號,沒有掙扎。不管覺新跟梅見了面,不管梅經過了幾年的**以後又到這個公館來,都不曾給眾人帶來一種新的感覺。那個不斷地在空中飛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別的感覺都趕走了。

35.這時炮聲已經停止,槍彈聲也由密而稀而暫時停止了。人推開臨湖的窗,正看見一片清涼的水。一彎新月高高地掛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銀光,增加了水上的涼意。對面的晚香樓冷清清地聳立在銀光下面,樓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還有山、石壁、桃樹、柳樹,各有各的顏色和形態,在銀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一種不可告人的祕密。

36.報紙的態度開始改變了,雖然仍舊替那位宣佈下野的督軍説好話,但是同時對敵軍也取消了逆軍的稱呼,不再稱某逆、某賊,而改稱某軍長、某師長了。而且從前發過通電痛陳某逆、某賊的罪狀的商會和擁護舊禮教的團體如今也發出通電歡迎某帥、某公入城了。

37.覺新走出水閣,一個人在玉蘭樹下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會得到它。他感到空虛,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樹幹,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綠出神。樹上起了鳥的叫聲。兩隻畫眉在枝上相撲,雪白的玉蘭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過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見兩隻鳥向右邊飛去,他的心裏充滿了強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變作小鳥跟它們飛到廣闊的天空中去。他俯下頭看他的身上。幾片花瓣從他的頭上、肩上落下來,胸前還貼了一片,他使用兩個指頭拈起它,輕輕地放下去,讓它無力地飄落在地上。

38.她埋下頭,温柔地撫弄那隻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動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話。

39.她微笑了,這並不是快樂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變得很温柔了。它們不住地愛撫他的臉。然後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聲説:“大表哥,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個時候怨過你!”

40.覺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時答不出話來。梅彎着腰把手裏的蝴蝶輕輕地放在草坪上,用憐惜的聲音説:“可憐,不知道哪個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這句話的語意雖是雙關,她卻是無心説出來的。她接着又説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們打牌。”她便向水閣那面走去。

41.這時候他只是為她的命運悲傷,他完全為她一個人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記了。

42.他們這時候真願意閉上眼睛不再看見一切,也不再有一點知覺,然而事實上連微弱的燈光也會把他們的眼睛刺痛。它使他們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環境裏面。他們一方面禱祝,希望時間快些過去,讓太陽早點升起來;但是同時他們又明白時間過得愈快,恐怖的時刻也就更加逼近。他們好像是一羣待處決的死刑囚。固然他們是有着各種性格、各種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對死的恐怖來説,大家都是一樣。更厲害的是女人還有那種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43.琴不回答,也不抬起頭來。她只顧低聲哭着。她在悲傷她的夢景的破滅。她在悲傷她自己。她努力多年才造就了那個美妙的夢景。她奮鬥,她掙扎,她苦苦地追求,才得到一點小小的結果。然而在恐怖的面前這個結果顯得多麼脆弱。舊社會如今又從另一方面來壓迫她了,僅僅在一剎那間,就可以毀壞她十幾年來苦心慘淡地造成的一切。易卜生説的“努力做一個人”,到了這個時候這種響亮的話又有什麼用處?她哭了,不單是因為恐怖,還是因為她看見了自己的真實面目。在從前她還多少相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女性,而且從別人那裏也聽見過這樣的讚語。然而這時候她才發見自己是一個多麼脆弱的女子。她也免不掉像豬羊一樣在這裏等待別人來宰割,連一點抵抗的力量也沒有。

44.天空的火光就像是人的血在燃燒,大家面對着這個景象,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漸消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蠶食它一樣。

45.“就在家裏也應該找個好地方躲起來,能夠多救活一個人,總是好的。我們這一房也應該留一個種才是。”覺新的聲音裏充滿了悲憤,他接着又改變了語調説:“二弟,三弟,你們快陪伴媽、姑媽,還有你大嫂、梅表姐、琴妹到花園裏頭去。那兒還可以躲一下,而且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那兒有湖,你嫂嫂知道怎樣保護她的身子。”他説到這裏,他的眼光貪婪地在瑞珏的身上掃了一遍,又看了梅一眼,眼裏落下雨點一般的淚珠。他雖然極力支持着,好像有很大的決心,其實他的心裏空無一物。

巴金

46.他對這種新的生活方式的興趣愈來愈濃,因此在行動上他儘量地表現出來年輕人的熱心。在很短的時期內他們的週報社發展成了一個研究和傳播新文化的團體。每個星期天在少城公園池邊茶棚裏的週會,一二十個青年圍坐在幾張桌子旁邊熱烈地討論各種社會問題;或者每週一兩個黃昏裏三五個社友聚集在某一個同學的家裏,談論各人將來的計劃以及怎樣做一些幫助別人的事,因為這一羣還不到二十歲的新的播種者已經感染到人道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精神。甚至在這些集會聚談中,他們就已經誇大地把改革社會、解放人羣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頭了。還有一頁一頁排好的校樣,印刷機的有規律的動作,最後從印刷機上出來的一張一張印得非常美麗的報紙,以及一封一封從不認識的人寄來的信函——這一切在覺慧的生存中都是如此新鮮而有趣的。他以前從來不曾夢想過它們,然而如今它們來了,樸實而有力,抓住了他的渴望活動的青年的心。

47.他知道在這個公館裏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愛他的。這個少女純潔地、無私心地愛着他,時時刻刻都在為他祝福。他每一次看見那一對比嘴還更會講話的眼睛,那一對被純潔的愛燃燒着的眼睛,他覺得一種慾望在他的心裏生長起來,他想在這一對眼睛裏他可以找到一切,他甚至可以找到他的生活的目標。偶爾在感動和激情相繼襲來的時候,他真想單單為了這一對眼睛放棄一切,而且他以為這是很值得的。然而他一旦走到外面,進入新的環境,跟新的朋友接觸,他的眼界又變寬了。他覺得在他的前面還有一個廣大的世界,在那裏他的青年的熱血可以找到發泄的地方,在那裏才有值得他獻身的工作。他更明白人生的意義並不是那麼簡單,那個少女的一對眼睛跟廣大的世界比起來,卻是太渺小了。他不能夠單單為着那一對眼睛就放棄一切。

48.她知道她的周圍還有許多有形和無形的障礙,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這些障礙,她還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更多的精力。

49.但是這些話已經夠給琴一個大的打擊了。“家裏很有錢”,“子弟也還漂亮”,“沒有讀過多少書”,“還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這幾句話輪流地在她的耳邊響着。她的眼前立刻現出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面躺滿了年輕女子的屍體。這條路從她的眼前伸長出去,一直到無窮。她明白了,這條路是幾千年前就修好了的。地上浸飽了那些女子的血淚,她們被人拿鐐銬鎖住,趕上這條路來,讓她們跪在那裏,用她們的血淚灌溉土地,讓野獸們撕裂、吞食她們的身體。起初她們還呻吟,哀哭,祈禱,盼望有人把她們從這條路上救出去。但是並不要多久的時間,她們的希望就破滅了,她們的血淚也流盡了,於是倒下來,在那裏嚥了最後的一口氣。從遙遠的幾千年前到現在,這條路上,不知斷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飽了多少女子的血淚。仔細看去,這條路上沒有一個乾淨的屍體,那些女子都是流盡了眼淚,嘔盡了心血,作了最後的掙扎,然後倒下來,閉了她們的還有火在燃燒的眼睛。啊!這裏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

50.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刀刺進鳴鳳的心,她只得任它們亂刺,沒法防衞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人們甚至連她所賴以生活的愛情也要給她奪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得不到一點憐惜。在那種家庭裏做姨太太的人的命運是極其明顯的:流眼淚,吃打罵,受閒氣,依舊會成為她的生活裏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還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蹂躪。做姨太太,這是何等可恥的事。在平日她們丫頭的罵人術語裏,“給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經過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後,她所得到的報酬,卻是去做姨太太,給人家蹂躪,讓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濃密的黑暗,那一線被純潔的愛情所帶來的光明也給人家摧殘了。一個青年的和善的面顏在她的面前溜了過去,接着許多獰笑的歪臉惡狠狠地向她逼來。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臉,她好像在跟什麼可怕的幻象掙扎。忽然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好像有人在説:“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了的。你不能夠改變它。”於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絕望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

51.天井裏只有一片黑。鳴鳳看不見一個人影。黯淡的燈光從覺慧的房間裏射出來。她本來想回到僕婢室裏去睡,卻被這燈光引誘着輕腳輕手地走到了覺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紗窗帷遮住,燈光從細孔裏漏出來,投了美麗的花紋在地上。這窗帷,這玻璃窗,這房間,如今在她的眼前變得非常可愛了。她不閃眼地立在窗前石階上,仰望着白紗窗帷。她不做出一點聲音,唯恐驚動裏面的人。過了一些時候,白紗窗帷漸漸地帶了空幻的色彩,而變得更加美麗了。模糊中在裏面出現了美麗的人物,男男女女,穿得很漂亮,態度也很軒昂。他們走過她的面前,帶着輕視的眼光看她一眼,便急急地掉過頭走開了。忽然在人叢中出現了她朝夕想念的那個人,他投了一瞥和善的眼光在她的臉上。他站住,好像要跟她説話,但是後面一羣人猛然擁擠過來,把他擠得不見了。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尋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紗窗帷靜靜地遮住了房裏的一切。她看不見別的什麼。她走近窗户想伸起頭去望裏面,但是窗台轉高,她的頭達不到。她試了兩次,都沒有用、便絕望地退了幾步。一個不留心,她把手觸到了窗板,發出一個低微的響聲,接着房裏起了一聲咳嗽,正是那個人的聲音。她才知道他還沒有睡。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來看她,她在那裏等待着。然而裏面又寂然了,只有筆落在紙上的極其低微的聲音。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兩下,她盼望他會聽見敲聲。但是這一次他只在裏面做出兩三下響聲,好像是移動了椅子,接着落筆的聲音更勤了些。她知道輕敲是沒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驚動了別人。因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這間屋裏。然而她還懷着最後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輕輕敲了三下,又低聲叫了一次:“三少爺”,便退後兩步,靜靜地站着。她想這一次他一定會出現了。但是過了一些時候還是沒有動靜,只是落筆的聲音更急了。接着她又聽見他放下筆,用驚訝的聲音自言自語:“怎麼就兩點鐘了?……明早晨八點鐘還有課。……”於是落筆的聲音又起了。她痴痴地立在那裏,她明白她再要敲也是沒有用的,他不會聽見。她並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他的這兩句話還在她的耳邊盪漾,在她,它們比音樂還好聽。她默默地回味着這兩句話,她覺得他就在她的身邊,活潑的,熱烈的,跟平時一樣。忽然另一個思想又來到她的腦子裏,她想,他正需要着一個女人來愛他,來照料他,來服侍他。她又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人像她這樣地愛他,她真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時她又知道有一堵牆橫在她跟他的中間,而且現在人們就要送她到馮家去了,並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後。那時候她便成了馮家的人。她再沒有機會看見他了。任她怎樣受人侮辱,怎樣呻吟哀叫,他也不會知道,也不會來救她了。分離,永久的分離,這種情形比死別還要難堪。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戀的了。當她向太太説“寧死也不要到馮家去”的時候,她並非拿這句話來威脅太太,她確實想到了那個“死”字。大小姐教過她,這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這個。

52.她決定要跑進去了。然而……眼前一陣漆黑。房裏的燈光突然滅了。她睜大眼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拔不動腳,孤零零地立在黑暗裏。無情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過了一些時候,她才提起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一路上什麼都不存在了。她只顧在黑暗中摸索着,費了許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間,推開半掩着的門進去。

53.瓦油燈上結了一個大燈花,使微弱的燈光變得更加陰暗。屋子裏到處都是陰影。兩邊的幾張木板牀上擺了一些死屍似的身體。粗促的鼾聲從肥胖的張嫂的牀上發出來,四處撞擊,顯得很可怕。鳴鳳一進門便吃了一驚,連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懶洋洋地走到桌子前、把燈芯朝外撥,燈花去掉。屋子裏馬上亮了許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陣悲哀壓倒了她,她支持不住就撲倒在牀上哭起來,頭緊緊地壓在被上,不多幾時就把被褥弄濕了一灘。她愈想愈傷心。後來她的哭聲把老黃媽驚醒了。老黃媽用不十分清楚的聲音問:“鳴鳳,你在哭什麼?”她不回答,只顧哭着。老黃媽勸了她兩句,翻一個身又睡熟了,剩下鳴鳳一個人傷心地哭着,一直哭到她進入夢中的時候。

54.從第二天起鳴鳳的態度完全改變了。她整天不露一個笑臉,做事情也是沒精打采的,而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見一個人,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經被那個人知道了,她就在那個人的臉上看見了輕視或嘲笑的表情,她連忙躲開。她看見兩三個女傭或僕人轎伕在一起談話,她就疑心她們(或他們)在談論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這些字眼好像到處都有人在講,後來甚至主人們也談論起來了。她好像聽見五老爺對人説:“好個標緻的姑娘,白白送給老頭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廚房裏聽見那個肥胖的張嫂鄙夷地説:“呸,年紀輕輕就給死老頭子做小。再有多少錢我才不幹嘞!”到處她都聽見這一類的嘲罵的語句。她什麼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兩頓飯以外,其餘的時間裏她不是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園裏。有時候婉兒、倩兒或喜兒來找她談些話。但是她們也很忙,只能夠偷偷地抽出一點空時間來看她,安慰她。老黃媽温和地跟她談過一次話。她不等老黃媽講完就藉故跑開了。她害怕多聽安分守己、順從命運這一類的話。

55.“明天!”“嫁!”“做姨太太!”“馮樂山!”這些字像許多根皮鞭接連地打着覺慧的頭,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門去,耳邊頓時起了一陣悲慘的叫聲。突然他發見在他的面前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靜,好像一切生物全死滅了。在這茫茫天地間他究竟走向什麼地方去?”他徘徊着。他抓自己的頭髮,打自己的胸膛,這都不能夠使他的心安靜。一個思想開始來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剛才到他這裏來,是抱了垂死的痛苦來向他求救。她因為相信他的愛,又因為愛他,所以跑到他這裏來要求他遵守他的諾言,要求他保護她,要求他把她從馮樂山的手裏救出來。然而他究竟給了她什麼呢?他一點也沒有給。幫助,同情,憐憫,他一點也沒有給。他甚至不肯聽她的哀訴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個老頭子的懷抱裏,她會哀哀地哭着她的被摧殘的青春,同時她還會詛咒那個騙去她的純潔的少女的愛而又把她送進虎口的人。這個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夠忍受。

56.她不回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花園裏走去。她一路上摸索着,費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發光,水面上時時有魚的唼喋聲。她茫然地立在那裏,回想着許許多多的往事。他跟她的關係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腦子裏重現。她漸漸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朧地顯露出來,變得非常可愛,而同時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這一切分開了。世界是這樣靜。人們都睡了。然而他們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她一個人就要死了。過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夠記憶的是打罵,流眼淚,服侍別人,此外便是她現在所要身殉的愛。在生活裏她享受的比別人少,而現在在這樣輕的年紀,她就要最先離開這個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卻橫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連着一直到無窮的黑暗,在那裏是沒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裏是永遠沒有明天的。明天,小鳥在樹技上唱歌,朝日的陽光染黃樹梢,在水面上散佈無數明珠的時候,她已經永遠閉上眼睛看不見這一切了。她想,這一切是多麼可愛,這個世界是多麼可愛。她從不曾傷害過一個人。她跟別的少女一樣,也有漂亮的面孔,有聰明的心、有血肉的身體。為什麼人們單單要蹂躪她,傷害她,不給她一瞥温和的眼光,不給她一顆同情的心,甚至沒有人來為她發出一聲憐憫的歎息!她順從地接受了一切災禍,她毫無怨言。後來她終於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純潔的、男性的愛,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滿足了。但是他的愛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給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憶。他的愛曾經允許過她許多美妙的幻夢,然而它現在卻把她丟進了黑暗的深淵。她愛生活,她愛一切,可是生活的門面面地關住了她,只給她留下那一條墮落的路。她想到這裏,那條路便明顯地在她的眼前伸展,她帶着恐怖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雖然在黑暗裏她看不清楚,然而她知道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有什麼人要來把她的身子投到那條墮落的路上似的,她不禁痛惜地、愛憐地摩撫着它。這時候她下定決心了。她不再遲疑了。她注意地看那平靜的水面。她要把身子投在晶瑩清澈的湖水裏,那裏倒是一個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個清白的身子。她要跳進湖水裏去。

57.平靜的水面被擾亂了,湖裏起了大的響聲,盪漾在靜夜的空氣中許久不散。接着水面上又發出了兩三聲哀叫,這叫聲雖然很低,但是它的悽慘的餘音已經滲透了整個黑夜。不久,水面在經過劇烈的騷動之後又恢復了平靜。只是空氣裏還瀰漫着哀叫的餘音,好像整個的花園都在低聲哭了。

58.這時候在廣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愛。然而對於這個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麼都被剝奪去了的謙虛的人,就只有這輕輕的一諾了。

59.“二哥,你還記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嗎?”覺慧用一種充滿深沉的懷念與苦惱的聲音對覺民説,覺民默默地點了點頭。覺慧又接着説下去:“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多高興!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兒去找她?……她的聲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兒去找呢?她平日總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終於把她拋棄了。我害了她。我的確沒有膽量。……我從前責備大哥同你沒有膽量,現在我才曉得我也跟你們一樣。我們是一個父母生的,在一個家庭里長大的,我們都沒有膽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夠再説下去。他急促地呼吸着,他覺得全身發熱,熱得快要燃燒了,他的心裏似乎還有更多的話要傾吐出來,可是他的咽喉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他覺得他的心也顫抖起來。他掙脱了覺民的手,接連用拳頭打自己的胸膛。覺民把他的手緊緊地捏住。他瘋狂地跟覺民掙扎,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他的腦子裏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種激情支配着,在跟一種壓迫他的力量鬥爭。他已經不再記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愛的哥哥了。他的力氣這個時候增加了許多,覺民幾乎對付不了他,但是最後覺民終於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樹旁邊。他頹喪地靠着樹幹,張開口喘氣。“你何苦來!”覺民漲紅了臉,望着覺慧,憐惜地説。

60.覺慧不作聲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很快,這表現出來他的內心的鬥爭是怎樣地激烈。他皺緊眉頭,然後微微地張開口加重語氣地自語道:“我是青年。”他又憤憤地説:“我是青年!”過後他又懷疑似地慢聲説:“我是青年?”又領悟似地説:“我是青年,”最後用堅決的聲音説:“我是青年,不錯,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覺民的右手,注視着哥哥的臉。從這友愛的握手中,從這堅定的眼光中,覺民知道了弟弟心裏想説的話。他也翻過手來還答覺慧的緊握。他們現在又互相瞭解了。

61.“這就是他們的教育!”一個聲音不客氣地闖進了覺慧的耳朵,使他的腦子起了大的震動。他吃驚地掉過頭看,原來覺民站在旁邊。他一把抓住覺民的袖子,熱烈地歡迎他的哥哥,好像在廣大無人跡的沙漠裏遇到了一個熟人。這個舉動倒使覺民有點不瞭解了。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進裏面去,兩個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裏的兩顆孤寂的心。

62.然而茶會終於閉幕了。在歸途中覺慧跟覺民談着種種的事情,覺慧的心裏還是熱烘烘的。可是他一回到家,走進了大廳,孤寂便意外地襲來了。他好像又落在寒冷的深淵裏,或者無人跡的沙漠上。在他的眼前晃動着一些影子,都是舊時代的影子,他差不多找不到一個現代的人,一個可以跟他談話的人。

63.忽然從獨院裏送出來一陣笛聲,吹的是相思的小調。聲音婉轉而悽哀,裏面似乎含着無處傾訴的哀愁。在他們的眼前彷彿展開了一個景象:一個女子倚着窗台望着半圓的月,想起了她的遠行的情人,把懷念寄託在這根細長的小竹管裏,發出這樣動人的哀聲,這裏麪包含着一段哀婉的愛情故事,這裏面盪漾着一個孤寂的生存的悲哀。這個流行的民間曲子,他們很熟習。因為在他們的公館裏也有人常常叫了賣唱的瞎子進來,用他的假嗓唱這一類的小調。詞句固然鄙俗,但這究竟是人生的呼聲,如今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面。

64.他們回到家裏,覺民開始温習功課,準備大考。覺民的性情是這樣:他常常是樂觀的,有時也是健忘的,雖然有過不如意的事情,但是很快地就忘記了,他攤開書本便可以把心放在書上。而覺慧卻不然。他比哥哥更熱情些,性子更急躁些。他也打算温習功課,可是他攤開書,心裏反而更煩躁了。難堪的寂寞開始折磨他的心。無名的苦惱也來包圍他。那把椅子好像是放在烈火上面,他一刻也不能坐,便長歎一聲闔了書站起來。

65.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到處都有蟋蟀的悽切的叫聲。夜的香氣瀰漫在空中,織成了一個柔軟的網,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裏面。眼睛所接觸到的都是罩上這個柔軟的網的東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裏那樣地現實了,它們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樣都隱藏了它的細緻之點,都保守着它的祕密,使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66.他走過覺新的窗下,看見明亮的燈光,聽見温和的人聲,他覺得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逃回來了一樣。他忽然記起了前幾天法國教員鄧孟德在講堂上説的話:“法國青年在你們這樣的年紀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箇中國青年,在這樣輕的年紀就已經被悲哀壓倒了。

61.梅跟着錢太太來過,她穿着她平日很少穿的發亮的淺色衣裳,繫着素色裙子,臉上也常露笑容,瑞珏親熱地接待她。她們談了許多話。晚上她走得早。第二天早晨她差人給瑞珏送一封短信來:她生病了。梅的病是真病。在這些日子裏她的病更深了。她的臉上帶了一點病容,但是看起來卻添了一種回光反照的美,使得稍微敏感的人都起了痛惜的感覺,知道這顆美麗的星快要隕落了。可是在這個家裏有這種痛惜的感覺的人並不多。覺新自然是一個,他也許是最關心梅的人,然而在他跟她中間有許多無形的柵欄(至少在他看來是有的),他們只能遠遠地互相望着,交換一些無聲的語言。他們連單獨在一處多談幾句話的機會也要避開。他們兩個人都以為這樣做或者可以減少彼此的痛苦,而事實上卻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所以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也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甚至常常吐血。周氏也喜歡梅,但是她不能夠了解梅的心事,她也不能夠給梅以真正的安慰。其實這樣的安慰誰也不能給,便是瞭解梅最深而且近來跟梅十分要好的瑞珏也不能夠給梅以真正的安慰。

62.在這個家庭裏到處都是謎,都是他解不開的謎。

63.兩個人的話都是説一句就可以被懂得十句的。他們對彼此都有了信賴,他們對於希望的實現也有了確信。

64.覺慧這時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樣地錯誤了。他以為這兩個人的會面一定是很悲痛的,會有眼淚,會有哭聲,會有一幕悲劇所應有的一切。因為在他們的家裏這種事情是很尋常的。可是如今事實卻跟他的猜想相反。這兩個人是怎樣地被愛情和信賴支持着,在那裏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彷彿一切的阻礙都不能夠分離他們。他們已經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結合在一起了。沒有悲痛,沒有絕望,只有相互的信賴,足以蔑視一切的相互的信賴。在這一刻琴和覺民在他的眼前的確表演了這一幕愛情戲。這幕戲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給了他一個希望,他相信以後再用不着他的鼓舞,覺民一定不會屈服了。懷着熱誠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好,不要再演戲了。你們有話還是趕快説吧,時間過得很快啊,”覺慧笑着對他們説;他又問:“可要我出去嗎?”心裏想:“總給我找到話來嘲笑你們了。”

65.他吞了這些話好像吞下好的飲食。他呆呆地望着她的激動的臉,他的眼光透過眼鏡片看入她的眼裏。他的嘴脣遲緩地動着,他帶着微笑説了下面的話:“不要急,我不會走。”他的笑臉跟哭臉差不多,覺慧在旁邊以為他真的哭了。

66.“你們的事情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勝利。我們已經貢獻了夠多的犧牲了。”他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用更堅定而且幾乎是殘酷的聲音説:“如果現在還有犧牲的必要,那麼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

67.他摸出手帕揩了眼淚,又一次俯下頭去看梅的臉。一隻小蒼蠅趴在她的前額上,他輕輕地揮一下手,把它趕走了。梅躺在那裏跟先前一樣,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他明白了:他縱然叫啞了聲音,她也不會聽見,不會動了。在他跟她的中間隔着一個“永恆”。他們永遠不能夠接近了。他後悔,他悲傷,他絕望地哭起來。

68.“梅芬,你不肯閉嘴,你還有什麼話要説嗎?説呀!你媽在這兒。……梅芬,是我害了你,是我做媽的瞎了眼睛,不曉得你的心事。我把你們的好姻緣拆散了,苦了你一輩子,落得這個下場。……我現在後悔了,我明白我做錯了。……梅芬,我在這兒説話,你聽得見嗎?你怎麼不答應一聲?……你恨我嗎?好,你下一世對我報仇吧,我害了你,你照樣地害我吧。只求你下一世依舊不離開我。我們依舊做母女。……梅芬,你答應我一聲吧!……我苦命的兒呀!讓我跟你去!梅芬,梅芬,……”錢太太一面哭一面説。她把腳拚命在地上頓,把頭在棺材上撞,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眾人勸阻她也沒有用,後來費了大力才把她拖開了。

69.臨去的時候,大家在靈前行了禮,正要轉身了,梅的弟弟忽然對着棺材進出了哭聲:“姐姐,我們回去了,剩下你一個人在這兒,好不寂寞呀!”孩子的簡單的話響在眾人的心上異常地悽慘,又引起了眾人的眼淚。琴感動地、親切地拉住他的手,一面安慰他,拉着他向外面走。錢太太本來已經止了悲,卻又被兒子的話引起了心事。她站在供桌前面用淚眼看蠟燭、看香,又看靈位牌,過了一會兒,才語不成聲地説道:“梅芬,你弟弟説得對,你在這兒會寂寞的。……這兒太冷靜了……太荒涼了。……孤零零的,沒有一個親人陪你。……那麼你今晚上還是回家來吧。你一定認得你的家。……以後我每晚上依舊在你的房裏點着燈,你回來會看得見。……你的東西我也不給你搬動。……你,梅芬——我的女兒……”她説這幾句話已經費了大力,她還想再説,可是胸口痛,喉嚨也被堵住了。她只得跟着眾人走了出來。

70.“一些哭聲,一些話,一些眼淚,就把這個可愛的年輕的生命埋葬了。梅表姐,我恨不能把你從棺材裏拉出來,讓你睜開眼睛看個明白:你是怎樣給人殺死的!”

71.“我在信裏説我無論如何決不做第二個梅姐,而且媽也決不會讓我做,她親口向我説過。她昨天看見梅姐身後的情形和錢伯母的慘狀,她也很感動。她説她願意給我幫忙。”琴説着,現出了堅決的、愉快的表情,她的面容也不像前幾天那樣地憔悴了。

72.他知道這個空虛的大家庭是一天一天地往衰落的路上走了。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拉住它。祖父的努力沒有用,任何人的努力也沒有用。連祖父自己也已經走上這條滅亡的路了。似乎就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他又一次誇張地感覺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過了這個快要崩潰的大家庭。熱情鼓舞着他,他覺得自己的心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地激動過。他相信所謂父與子間的鬥爭快要結束了,那些為着爭自由、愛情與知識的權利的鬥爭也不會再有悲慘的終局了。梅的時代快要完全消滅,而讓位給另一個新的時代,這就是琴的時代,或者更可以説是許倩如的時代,也就是他和覺民的時代。這一代青年的力量決不是那個腐敗的、脆弱的、甚至包含着種種罪惡的舊家庭所能夠抵抗的。勝利是確定的了,無論什麼力量都不能夠把勝利給他們奪去。他有着這樣的自信。他猛然抖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肩上多年來的痛苦的重擔摔掉。他拿驕傲的、憎恨的眼光向四下看,他想:“等着看吧,你們的末日就要來了。”

73.覺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覺民的身上看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覺民,那個十九歲的青年處在周圍盡是敵人的環境裏,單單被一種信仰,一種熱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顧一切,勇敢地跟環境戰鬥,使家裏的人對他也沒有辦法。克定,這個三十三歲的人,又有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兒,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責罵自己,屈辱自己,而且還牽連到別人。他一點也不反抗,無論在行為上或言語上。他做着他的父親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點也不遲疑,雖然事實上他並不相信那個老人的話。在那個頑固的老人的同樣的威脅下這兩代人卻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行為!那一個離開了家,躲在一個小房間裏,堅持着自己的主張,使得祖父的命令無法執行;這一個卻跪在老人的面前,做着膽小、虛偽的動作,給許多人供給了嘲笑的資料。覺慧這樣想着,不能不為自己的一代人慶幸而且引以為自豪。他想:“這樣的人只能夠在你們的一代人中間找出來,在我們裏面是不會有的。”他掉開頭轉身走了。

74.眾人都忙着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説忙着借死人來維持自己的面子,表現自己的闊綽。三天以後,“成服”——紛至的禮物,盛大的儀式,眾多的弔客。人們所要求的是這個,果然全實現了。只苦了靈幃裏的女眷:因為客來得多,她們哭的次數也跟着加多了。這時候哭已經成了一種藝術,而且還有了應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們正在説話或者正在吃東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來,她們馬上就得放聲大哭,自然哭得愈傷心愈好,不過事實上總是叫號的時候多,因為沒有眼淚,她們只能夠叫號了。她們也曾鬧過笑話。譬如把嗩吶的聲音聽錯了,把“送客”誤當作“客來”,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經進來了還不知道,靈幃裏寂然無聲,後來受了禮生的暗示才突然爆發出哭聲來的。

75.“無論如何,我不跟他們一樣,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於踏着他們的屍首,我也要向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圍着,幾乎找不到一條出路、後來才拿了這樣的話來鼓舞自己。於是他動身到利羣閲報處,會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76.他突然明白了,這兩扇小門並沒有力量,真正奪去了他的妻子的還是另一種東西,是整個制度,整個禮教,整個迷信。這一切全壓在他的肩上,把他壓了這許多年,給他奪去了青春,奪去了幸福,奪去了前途,奪去了他所最愛的兩個女人。他現在開始覺得這個擔子太重了。他想把它摔掉。他在掙扎。然而同時他又明白他是不能夠抵抗這一切的,他是一個無力的、懦弱的人。他絕望了。他突然跪倒在門前。他傷心地哭着。這個時候他不是在哭她,他是在哭自己。房裏的哭聲和他的哭聲互相應和。但這是多麼不同的兩種聲音!

77.“以前我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以前我還沒有膽量,而且以前我們家裏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現在就只剩下敵人了。”

78.他們走進了一條僻靜的街道。黯淡的街燈在月光下顯得沒有顏色。幾家公館的大門只是幾個黑洞。有兩三家牆內大槐樹的影子映在銀白的石板上,一枝一葉顯得分明,不曾被人踏亂,又不曾被風吹動,好像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圖畫。

79.他們,他的哥哥和他的兩個朋友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消失了。先前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夢。他再也看不見他們。他的眼睛所觸到的,只是一片清瑩的水,一些山影和一些樹影。三個舟子在那裏一面搖櫓,一面唱山歌。

一種新的感情漸漸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究竟是快樂還是悲傷。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離開家了。他的眼前是連接不斷的綠水。這水只是不停地向前面流去,它會把他載到一個未知的大城市去。在那裏新的一切正在生長。那裏有一個新的運動,有廣大的羣眾,還有他的幾個通過信而未見面的熱情的年輕朋友。

這水,這可祝福的水啊,它會把他從住了十八年的家帶到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羣中間去。他這樣想着,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沒有時間去悲惜被他拋在後面的過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後一次把眼睛掉向後面看,他輕輕地説了一聲“再見”,仍舊回過頭去看永遠向前流去沒有一刻停留的綠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