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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童話故事合集【精品多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1.24W

葉聖陶童話故事合集【精品多篇】

葉聖陶童話故事 篇一

熊夫人幼稚園

兒童刊物《兒童世界》登載過一種連環畫,接連有好多期,叫做《熊夫人幼稚園》。在那熊夫人開設的幼稚園裏,有虎兒、雞兒、猴兒、豬兒、象兒、麒麟等孩子,他們很淘氣,常常想方設法作弄熊夫人,結果受到熊夫人的訓戒和斥責。故事都非常有趣,小朋友看了總不會忘記。有些小朋友也許會在夢裏走進那個幼稚園,跟虎兒猴兒們一起玩呢。

現在講的是那個幼稚園最末了的故事。

熊夫人是一位熱心的真誠的教育家。什麼叫做教育家?就是教導孩子們,養護孩子們,使孩子們樣樣都好,樣樣都長進的。教育家前頭又加上“熱心的”和“真誠的”,可知熊夫人決不是隨隨便便的,馬馬虎虎的教育家。她當教育家不惜用全副的精神,並且希望收到完滿的效果。

一天午後,孩子們剛從午睡醒來,大家神清氣爽,一對對小眼睛看着熊夫人閃閃地耀光。他們都一聲不響,彷彿在等候熊夫人嘴裏出現什麼神奇的故事。熊夫人看孩子們這樣安靜,心裏十分愉快。她想:這時刻不象平常那樣鬧嚷嚷的,如果把早就想問他們的問題在這時刻提出來,真是再適宜沒有的了。

熊夫人輕輕拍了幾下手掌——這是她的習慣,跟孩子們説話之前總得先拍幾下手掌,然後用她那温和的語調説:“孩子們,我要問你們幾句話,請你們各自回答我,説得越仔細越好。你們怎麼想就怎麼説,不要隱藏一絲兒在腦子裏。”

象兒有點呆氣,但是很聽熊夫人的諸。他説:“知道了,我決不隱藏一絲兒。老師,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割開我的腦殼來看。”

猴兒性急,他想起前一回猜中了謎語,得到熊夫人獎賞的糖果,不禁嚥了一口唾沫。他蓋住孩子們的笑聲,喊着説:“老師您快問吧。我們回答得仔細,您可不要捨不得糖果。”

“糖果!”“糖果!”孩子們的舌尖上彷彿感到有點兒甜,都咂起嘴來。

“現在我發問了,”熊夫人又拍了幾下手掌,引起孩子們的注意,“你們為什麼要到我這裏來?這句話明白嗎?換一句話説,就是你們要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麼?你們各自把想望的告訴我吧,最明白自己的莫過於自己。”

虎兒的手立刻舉起來了,身子也聳起了半截。接着,別的孩子也舉起手,都表示願意回答。

熊夫人感激地笑了。她指着虎兒説:“照我們平時的規則,虎兒先舉手,你先説給我聽。”

虎兒得意地站起來,持着虎鬚,一雙眼珠子向四周一掃,表示他的威武。他響亮地説:“老師,您當然知道我屬於怎樣一個種族。我們是喝別種動物的血、吃別種動物的肉過日子的。就是眼前這些同學,他們的祖先大半進了我們的祖先的胃腸!”

象雞兒那樣比較弱小的孩子,聽到這話不禁渾身顫抖,眼睛定定的,好象大禍就在面前。象兒卻不覺得什麼,他帶着嘲笑的口氣提醒虎兒説:“虎兒,這裏不是山林,難道你要學你的祖先,做出些不體面的事來嗎?”

“不,”虎兒直爽地回答,“我現在年紀還 小,還 在吃奶,不必學我的祖先。但是生活方法天然註定,非喝別種動物的血、吃別種動物的肉不可,這有什麼法想?我將來一定得跟我的祖先一樣生活,這是無須忌諱的。”他轉向熊夫人説:“老師,因為我將來一定得跟我的祖先一樣生活,所以要請您指導,練成跟我的祖先一樣的本領。我們有一種特別的技能,叫做‘虎嘯’,伸長了脖子呼嘯一聲,能使周圍的動物個個失魂喪魄,尋不見逃生的路,只好伏在那裏等待我們走過去開宴。這種技能,我是必須練成的,希望您好好地給我指導。我們又有一種撲攫的功夫。別的動物離我們還 比較遠,我們能夠象生了翅膀似地撲過去把他攫住,又一定攫住大動脈的部位,使他無論如何不能逃生,還 便於吸盡他的最精華的血液。這種功夫也是我必須練成的,希望您給我好好地指導。此外沒有了。”

熊夫人閉了閉眼睛,把虎兒的話想過一遍,記住他所希望的是什麼,然後向雞兒點頭問道:“雞兒,現在輪到你了。你想望些什麼?回答我,要象虎兒説的那樣清楚。”

雞兒不先開口,他的頭向左邊一側,又向右邊一側,表示他想得根深,想得很苦。“老師,我們種族的命運,大概您不會不知道吧。生下可愛的蛋來,一會兒就不見了。走到垃圾桶旁邊,經常看見蛋殼的碎片。我們一家老小往往不能守在一塊,不是丟了爺,就是拋了娘。什麼地方去了呢?正如剛才虎兒説的,進了別種動物的胃腸,就此完了!我想這樣的世界太不對了,為什麼要用這一種動物的血和肉來養活那一種動物呢?被吃掉的太苦痛了,吃掉人家的太殘酷了。改變過來吧,讓世界上沒有被吃掉的,也沒有吃掉人家的吧。這不是辦不到的事,只要改變大家的心,改變大家的習慣。老師,我雖然只是個小的生命,我的志願可不小。我要勸説人家,把心改變過來,再不要做那種太殘酷的事了。從近便的開頭,自然先輪到同學虎兒,他年紀還 小,殘酷的習慣還 沒有養成。至於我自己,我已經打定主意不吃那些小蟲子了,吃些菜葉穀粒一樣過日子。但是用什麼方法勸説人家才能見效呢?我現在一點把握也沒有,希望老師好好地指導我。就是這麼一點要求,再沒別的了。”

“我決不聽他的勸説。”虎兒舉起手搶着説,不等熊夫人開口,“他説的是一種可笑的空想。沒有被吃掉的,也沒有吃掉人家的,這還 成什麼世界!不如説索性不要這個世界倒來得徹底些。他那種族的命運不大好,我相信;但是這應該怪他自己,他為什麼要做雞兒,為什麼不做我虎兒呢?雞兒生來就是預備被吃掉的。”

熊夫人聽了虎兒的話,心裏有點糊塗,雞兒説得有道理,虎兒説的正相反,可是似乎也有道理。她怕虎兒當場就做出沒規矩的事來,破壞幼稚園的和平,就用不太嚴重的口氣禁止他説:“虎兒,我沒有叫你説話,你等會兒再説。現在豬兒站起來回答我吧。要注意你的鼻音。你的鼻音太重了,有時候人家聽不清楚你的話。”

豬兒説:“我的命運完全跟雞兒一樣,不必多説。可是我的意思完全跟雞兒不同。你想勸説人家,不要再做太殘酷的事,虎兒説這是空想,我説你簡直在做夢!力量只有用力量去抵擋。一邊是力量,一邊卻空空的一無所有,吃虧是當然的。我想我們種族從前也有過光榮的時代,生活在山林之中,長着鋒利的牙齒,奔馳來去,誰也不敢欺侮。只因後來改由人家飼養,一切生活就受人家的支配。人家給我們吃點東西,歸根結蒂為了長胖他們自己的身體。我們的同伴又彼此分散,有的在這一家,有的在那一家,不能互相聯絡,這才落到現在這樣倒黴的地步!然而我並不悲傷,我望見前面有重見光明的道路。如果我們全體能夠聯絡在一起,就是非常偉大的力量,哪怕是虎兒的種族,也儘可以同他們對壘一下!”豬兒説到這裏,一雙小眼睜得很大,放射出勇敢的光輝。孩子們都覺得今天豬兒跟平時大不相同,他激昂慷慨,竟象一個準備臨陣的戰士。

虎兒又搶着説:“好,將來咱們對壘一下,看到底誰勝誰負!”

“虎兒你不要開口。豬兒,把你的話説完了。”熊夫人皺起眉頭,看看虎兒又看看豬兒。

豬兒搖着他的大耳朵繼續説:“我們可以立定志向,生活不再受人家的支配;我們吃東西只為我們自己要生活,不再為了養肥人家。這樣,光榮的時代就回來了!現在要老師指導我的是實現我這志願的方法。彼此分散的同伴怎樣才能聯絡在一起呢?大家一致的志向怎樣才能立定呢?親愛的老師,等到我明白了這些方法,我就好去做我要做的事了!”

“唔!”熊夫人從眼鏡上面看着豬兒。她想,這是又一套希望,很值得同情,也得給他滿足才好。但是幼稚園裏教孩子只能走一條道路,如果依着豬兒的希望,就不能滿足虎兒和雞兒;依着虎兒的或者雞兒的,情形也相同。到底走哪一條道路好呢?她委實決定不下來。她心裏很亂,好象一個沒有主意的人到了岔路口,不知往哪個方向走才好。她只好再問:“麒麟,你希望我給你些什麼呢?”

麒麟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他站起來,昂着頭説:“爸爸媽媽送我到這裏來以前,曾經這樣説:‘孩子,我們是高貴的種族,這一句話你必須永遠牢記!我們昂着頭,專吃那樹頂上的葉子,這就是高貴種族的一個證據。我們當然不用幹什麼活,只有牛呀馬呀那些賤東西才幹活。但是你在家裏太寂寞了,怕會悶出病來。送你到幼稚園去,讓你跟孩子們玩玩,消磨那悠閒的歲月吧。’於是我到這裏來了。老師,您什麼也不必教給我,只要讓我安安逸逸地消磨悠閒的歲月就成了。”

“原來如此!”熊夫人感到不大愉快,只點了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她又問猴兒:“猴兒,你又怎麼説?”

猴兒聽熊夫人喚到他,身子一躍,就站在椅子背上,眼睛骨溜溜地亂轉,象個玩雜耍的孩子。他説:“老師,您總該讀過《西遊記》吧?《西遊記》裏有個孫行者,他偷過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也想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可是不知道怎樣上天去,怎樣把蟠桃偷到手。這一件您教給了我,我感激您三千年,三萬年!”

“要我教你偷……”熊夫人氣得再也説不下去。她全身索索發抖,把眼鏡抖了下來,露出兩顆定定地瞪着的眼珠。

第二天,幼稚園關門了,因為熊夫人想了一夜,拿不定主意依哪個孩子的希望來教才好。她知道,不拿定主意胡亂教下去是沒意思的。她就把孩子們一個個送回家去,把“熊夫人幼稚園”的牌子摘了下來。

葉聖陶童話故事 篇二

蠶和螞蟻

撒,撒,撒,象秋天細雨的聲音,所有的蠶都在那裏吃桑葉。它們也不管桑葉是好是壞,只顧往下吞,好象它們生到世上來,只有吃桑葉一件大事。

不大一會兒,桑葉光了,只剩下一些脈絡。蠶的灰白色的身體完全露出來,連成一個平面,在那裏波動。養蠶的人來了,又蓋上大批桑葉,撒撒撒的聲音跟着響起來,並且更響了,象一陣秋風吹過,送來緊急的雨聲。

蠶裏有一條,蹲在竹器的邊上,挺着胸,抬着頭,不吃桑葉,並且一動也不動。它是要入眠嗎?是吃得太飽嗎?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裏想。看它那副神氣,伊然是個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麼事情,只要能想,到底會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為了什麼,是不是專為吃桑葉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歷史,看它們的經歷怎麼樣。祖先是吃夠了桑葉做成繭,人們把繭扔到開水裏,抽出絲來織成綢緞,做成華麗的衣裳。它明白了,蠶生到世上來,唯一的大事是做繭。吃桑葉並不是大事,只是一種手段,不吃桑葉就做不成繭,為做繭就得先吃桑葉。想到這裏,它灰心極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原來是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不想吃桑葉了,只是挺着胸,抬着頭,一動也不動地蹲在竹器邊上。

又一批新桑葉蓋到蠶身上,急雨似的聲音又緊跟着響起來。只有它,連看都不看。

左近有個細微的聲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菜啦!怎麼不吃啊?客氣可就吃不着啦。”

它頭也不回,自言自語地説:“你們只知道‘吃’,‘吃’!我飽得很,太飽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麼地方吃了更好的東西吧?”話剛説完,來不及等答話,嘴早就順着桑葉邊緣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東西!你們就不能把‘吃’扔下,動動腦筋嗎?我飽了,是因為厭惡,很深的厭惡!”

“你厭惡什麼?”

“厭惡什麼?厭惡工作。沒有比工作更討厭的了。從令以後,我決定不再工作。我剛編一個歌,唱給你聽聽。”它就唱起來: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什麼也得不着,白費力氣。

我們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樂得省力氣。

但是跟它説話的那條蠶還 沒聽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張桑葉的背面去了。其餘的蠶全沒留心有個朋友決心不吃桑葉的事。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

它一邊唱,一邊爬,就到了竹器的外邊。既然決定不再工作,何妨離開工作的地方呢?並且,那些糊里糊塗只知道吃的同伴,也實在叫人看着生氣。它從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趕緊離開,腳的移動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邊的地面上。它站住,聽聽,聽不見同伴吃桑葉的聲音了,就挺起胸,抬起頭,開始過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象針刺似的,它覺着尾巴那兒一陣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一下,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一個螞蟻。

那螞蟻自言自語地説:“想不到還 是活的。”

“你以為我是死的嗎?”

“你象掉在地上的一節幹樹枝,我以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體乾瘦嗎?”

“不錯,你既然還 活着,為什麼這樣乾瘦呢?”

“你知道我決心不吃東西了嗎?”

“你這是怎麼啦?為什麼想自殺,把自己餓死?”

“我厭惡工作。我看透了,吃東西只是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個新編的歌,唱給你聽聽。”

螞蟻聽蠶有氣沒力地唱它的宣傳歌,忍不住笑了,它説:“哪裏來的怪思想!不要工作,這不等於不要生命,不要種族了嗎?”

蠶呆呆地看了螞蟻一眼,歎息着説:“生命和種族,我看也沒什麼意思。開水裏煮,絲一條條地抽出去,想起這些事,我眼前就一團黑。”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話,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經有點兒昏亂了。我們也有歌,唱給你聽聽,讓你清醒一下吧。”“你們也有歌?”“有。我們都能唱。唱起歌來,象是精神開了花。”説着,螞蟻就用觸角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唱起歌來:

我們讚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羣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螞蟻唱完了,哈哈大笑,接着就仰起頭,搖動着腿,跳起舞來。螞蟻一邊跳一邊問:“我們的歌比你那倒黴的歌怎麼樣?你説誰有光明的前途?”

蠶猜想那小東西一定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裏吃桑葉的同伴一模一樣,不然,就想不透它這一團高興是哪兒來的。就問:“難道沒有一鍋開水等着你們嗎?”

螞蟻搖搖頭,説:“我們喜歡喝涼水,渴了,我們就到那邊清水池子裏去喝。”

“不是説這個。是説沒有‘人’用開水煮你們抽絲嗎?”

“什麼叫‘人’?我不懂。”

蠶想解釋,可是不知道怎麼説才好。停一會兒,它決定從另一個方面問:“難道你們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嗎?”

“你怎麼問這個?”螞蟻很驚奇,“世界上哪會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會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們就明白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的,只要費一點兒力,就能對全羣有貢獻,給全羣增福利。”

“我想不出來你説的那樣的事,我只知道工作的結果是全羣叫開水煮死。”

螞蟻有些不耐煩,“頑固的先生,怎麼跟你説你也明白不了,只有親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騙你。我現在有工作,還 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給你一封介紹信吧。”説着,伸出前腿,把介紹信交給蠶——介紹信上的字,要是人類,就得用很好的顯微鏡才能看見。

蠶接了介紹信,懶懶地説:“謝謝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這兒也沒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們分別了。螞蟻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會兒,四外看看,換個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蠶懶洋洋地爬着,好象每個環節移動一點兒都要停好久似的。

蠶慢慢爬,爬,終於到了螞蟻的國土。它把介紹信遞給門前的守衞,就得到很熱誠的招待。它們領着它去參觀各種工作,運糧食,開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領着它參觀各種地方,隧道,禮堂,育兒室,儲藏室。它好象到了另一個世界,看它們個個都有精神,賣力氣,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是工作就是它們的生命。最後,都看完了,它們開會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個螞蟻唱給它聽的那個歌:

我們讚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羣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蠶細心聽着,聽到“工作!工作!——我們永遠的歌聲”那兒,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它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螞蟻們讚美工作確實有道理。

葉聖陶童話故事 篇三

火車頭的經歷

我出身英國的機器廠,到中國來給中國人服務。我肚子大,工人不斷地剷起又黑又亮的煤塊給我吃,我就吃,吃,吃,永遠也吃不夠。煤塊在肚子裏漸漸消化,就有一股力量散佈到我的全身,我只想往前跑,往前跑,一氣跑上幾千幾萬裏才覺得暢快。我有八個大輪子,這就是我的腳,又強健,又迅速,什麼動物的腳都比不上。我的大輪子只要轉這麼幾轉,就是世界上最快的馬也要落在背後。我有一隻大眼睛,到晚上,哪怕星星月亮都沒有,也能夠看清楚前邊的道路。我的嗓子尤其好,只要嗚——嗚——喊幾聲,道旁邊的大樹就震動得直搖晃,連頭上的雲都會象水波一樣盪漾起來。

我的名字叫機關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人都不喜歡叫我這個名字,也許是嫌太文雅太不親熱吧。他們願意象叫他們的小弟弟小妹妹那樣,叫我的小名火車頭。

我到中國來了幾年,一直在京滬路上來回跑:從南京到上海,又從上海到南京。這條路上的一切景物,我閉着眼睛都説得出來。寶蓋山的山洞,幾個城市的各式各樣的塔,產螃蟹著名的陽澄湖,矗起許多煙囱的無錫,那些自然不用説了。甚至什麼地方有一叢竹子,竹子背後的草屋裏住着怎樣的一對種田的老夫妻,什麼地方有一座小石橋,石橋旁邊有哪幾條漁船常來撒網打魚,我也能報告得一點兒沒有錯兒。我走得太熟了,你想,每天要來回一趟呢。

我很喜歡給人服務。我有的是力量,跑得快,要是把力量藏起來不用,死氣沉沉地站在一個地方不動,豈不要悶得慌?何況我給服務的那些人又都很可愛呢。他們有上學去的學生,帶了糧食菜蔬去銷售的農人,還 有提着一籃子禮物去看望女兒的老婆婆,捧着一本《旅行指南》去尋訪名勝的遊歷家。他們各有正當的事情,都熱烈地歡迎我,我給他們幫點兒忙正是應該。

但是我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不知道什麼人發了一道命令,説要我把他單獨帶着跑一趟。這時候,學生、農人、老婆婆、遊歷家都不來了,我只能給他一個人服務。給一個人服務,這不是奴隸的生活嗎?那個人來了,有好些人護衞着他,都穿着軍服,腰上圍着子彈帶,手裏提着手槍。他們這些人自己也並不想到什麼地方去,也只是給一個人服務。他們過的正是奴隸生活。這且不去管他。後來打聽這“一個人”匆匆忙忙趕這一趟是去幹什麼,那真要把人氣死,原來他是去訪問一個才分別了三天的朋友,嘻嘻哈哈談了一陣閒天,順便洗了一個舒服的澡,然後去找一個漂亮的女子,一同上跳舞場去!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人的奴隸呢?以後再遇到這樣的差遣,我一定回他個不伺候。可恨我的機關握在別人手裏,機關一開,我雖然不願意跑,也沒法子。“毀了自己,也毀了那可惡的人吧!”我這樣想,再也沒心思看一路的景物。同時我的喊聲也滿含着憤怒,象動物園裏獅子的吼叫一樣。

昨天早上,我在車站上站着,肚子裏裝了很多煤塊,一股力量直散佈到八個大輪子,準備開始跑。忽然一大羣學生擁到車站上來了,人數大約有兩三千。他們有男的,有女的,都穿着制服。年紀也不一律,大的象是已經三十左右,小的只有十三四歲。他們的神氣有點兒象——象什麼呢?我想起來了,象那年“一二八”戰爭時候那些士兵的派頭:又勇敢,又沉着,就是一座山在前面崩了,也不會眨一眨眼睛。聽他們説話,知道是為國家的急難,要我帶他們去向一些人陳述意見。

這是理當效勞的呀,我想,為國家的急難,陳述各自的意見,這比上學、銷售農產品更加正當,更加緊要,我怎麼能不給他們幫點兒忙呢?“來吧,我帶你們去,我要比平常跑得更快,讓你們早一點兒到達目的地!”我這樣想,不由得嗚——嗚——地喊了幾聲。

這羣學生大概領會了我的意思,高高興興地跳上掛在我背後的那些客車。客車立刻塞滿了,後上去的就只得擠在門口,一隻腳踩着踏板,一隻手拉住欄杆,象什麼東西一樣掛在那裏。他們説:“我們並不是去旅行,辛苦一點兒沒關係,只要把我們送到就成了。”

但是大隊的警察隨着趕到了。他們分散在各輛客車的旁邊,招呼普通的乘客趕快下車,説這趟車不開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正準備着一股新鮮的力量,想給這列車的乘客服務,怎麼説這趟車不開了呢!我看那些乘客提着箱子,挾着包裹,非常懊喪的樣子,從客車上走下來,我心裏真象欠了他們債那樣地抱歉。“我每天都情情願願給你們服務的,可是今天對不起你們了!”

普通乘客走完以後,警察又叫那批學生下車,還 是説這趟車不開了。我想,學生因為有非常正當非常緊要的事情,才來坐這趟車的,他們未必肯象普通乘客那樣,就帶着懊喪的心情回去吧?

果然,學生喊出來了:“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象潮水一般湧起來。

嗚——我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有充足的力量,我願意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事情弄僵了。警察雖説是大隊,可是沒法把兩三千學生拉下車來,只好包圍着車站,彷彿就要有戰事發生似的。這是車站上不常有的景象:一批乘客趕回去了,另一批乘客在車上等,可是車不開。警察如臨大敵,個個露着鐵青的臉色,象木樁一樣栽在那裏。我來了這幾年,還 是頭一回看見這景象呢。鐵柵欄外邊擠滿了人,叫印度巡捕趕散了,可是不大一會兒,人又擠滿了,都目不轉睛地往裏看。

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好些人,洋服的,藍袍青褂的,花白鬍子的老頭子,戴着金絲眼鏡臉上好象擦了半瓶雪花膏的青年。他們都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跑到客車裏去跟學生談話。我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揣想起來,大概跟警察的話一樣,無非“車是不開了,你們回去吧”這一套。不然,他們為什麼露出一副尷尬的臉色呢?

學生的回答我卻句句聽得清楚,“我們不下車!不到目的地,我們決不下車!”聲音照舊象潮水一般湧起來。

嗚——每次聽到他們喊,我就接應他們一聲,意思是“我同情你們,我願意給你們服務,把你們送到目的地!”

時間過去很多了,要是叫我跑,已經在一千里以外了,但是僵局還 沒打開。尷尬臉色的人還 是陸陸續續地來,上了車,跟學生談一會兒,下來,臉色顯得更尷尬了。風在空中奔馳,呼號,象要跟我比比氣勢的樣子。我哪裏怕什麼風!只要機關一開,讓我出發,一會兒風就得認輸。那羣學生也不怕什麼風,他們靠着車窗眺望,眼睛裏象噴出火星。也有些人下了車,在車輛旁邊走動,個個雄赳赳的,好象前線上的戰士。那樣學生都很堅忍,餓了,就啃自己帶來的乾糧,渴了,就拿童子軍用的那種鍋煮起水來。車一輩子不開,他們就等一輩子:我看出他們個個有這麼一顆堅韌的心。外邊圍着的警察站得太久了,鐵青的臉變成蒼白,有幾個打着呵欠,有幾個嘰咕着什麼,大概很久沒有煙捲抽,腿有點兒痠麻了。

我看着這情形真有點兒生氣。力量是我的,我願意帶着他們去,一點兒也用不着你們,為什麼硬要阻止他們去呢!並且我是勞動慣了的,跑兩趟,出幾身汗,那才全身暢快。象這樣站在一個地方不動,連續到十幾點鐘,不是成了一條懶蟲了嗎?我不願意這樣,我悶得要命。

我不管旁的,我要出發了!嗚——,只要我的輪子一轉,千軍萬馬也擋不住,更不用説那些尷尬臉色的人和無精打采的警察了。我要出發了!嗚——,嗚——。可是輪子沒有轉。我才感到我的身上有個頂大的缺陷:機關是握在別人手裏!要是我能夠自主,要走就走,要不走就不走,那就早把這羣學生送到目的地了,那一回也決不會帶着“一個人”去洗澡,去找漂亮女子了。誰來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誰來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嗚——,嗚——。

我的喊聲似乎讓機關手聽清楚了,他忽然走過來,用他那熟練的手勢把我的機關轉動了一下。啊,這才好了,我能夠向前跑了,我能夠給學生幫忙了!嗚——,我一口氣直衝出去,象飛一樣地跑起來。

“我們到底成功了!”學生的喊聲象潮水一樣湧起來。

狂風還 在呼號,可是叫學生的喊聲給淹沒了。

這時候,雪花飄飄揚揚地飛下來,象拆散了無數野鴨絨的枕頭。我是向來不怕冷的,我有個火熱的身體,就是冰塊掉在上邊,也要立刻化成水,何況野鴨絨似的雪花呢。學生也不怕冷,他們從車窗伸出手去,在昏暗的空中捉住些野鴨絨似的雪花,就一齊唱起《雪中行軍》的歌來。

鐵軌從我的輪子底下滑過,田野、河流、村落、樹木在昏暗中旋轉。風捲着雪花象揚起滿空的灰塵。我急速地跑,跑,用了我的強大的力量,帶着這羣激昂慷慨的學生,還 有他們的熱烈的無畏的心,前進,前進……

突然間,機關手把我的機關住另一邊轉動了一下,溜了。我象是被什麼力量拉住,往後縮,縮,漸漸就站住了。為什麼呢?嗤——,我懊喪地歎了一口氣。我往前看,看見一條寬闊的河流橫在前邊。河水流着,象是唱着沉悶的歌。哦,原來到這裏了,我想。春天秋天的好日子,我常常帶着一批旅客來到這裏,他們就在河面上劃小船比賽,唱歌作樂。但是,現在這羣學生並不是這樣的旅客,他們個個想着國家的急難,絕對沒有作樂的閒心情,為什麼要停在這裏呢?

學生都詫異起來。“怎麼停了?開呀!開呀!要一直開到我們的目的地!”聲音象潮水一樣湧起來,似乎都在埋怨我。

“親愛的學生,我是恨不得立刻把你們送到目的地,可是機關叫人給關住了。你們趕快把機關手找來,叫他再轉動一下。我一定盡我的力量跑,比先前還 要快。”我這樣想,嗤——,又懊喪地歎了一口氣。

十幾個學生跑到我的身邊,考查為什麼忽然停了。他們發現我的身邊沒有機關手,才明白了,立刻就回去報告給大家。

“把機關手找出來!把機關手找出來!在這荒涼的野外,他逃不到哪裏去!”許多學生這樣説,同時就在我背後的各輛車裏開始找。椅子底下,廁所裏,行李間裏,車僮收藏販賣品的箱子裏,他們都找到了,沒找着。繼續找,最後把他找出來了,原來躲在廚房間的一個小櫃子裏,縮做一團,用一塊板子蒙着頭。學生把他擁到我的身邊,吩咐他立刻開車。

這時候,我那老朋友的臉色窘極了,眉頭皺着,半閉着眼,活象剛被人捉住的小偷。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他平日老是嘻嘻哈哈的,一邊開車,一邊唱些山歌,現在卻象另一個人了。更可怪的是他站在我火熱的身體旁邊,還 是瑟瑟地抖着,象冰雪天在馬路上追着人跑的叫化子一模一樣。

“對不起,先生們,我再不能開車了!”大約過了一分鐘光景,他才低低地這樣回答。

“為什麼不能開?”

“我奉有上頭的命令。”

“那你先前為什麼開呢?”

“也奉的上頭的命令。上頭的命令叫我開到這裏為止,我就只能開到這裏。”

“好,原來是這樣!可是,現在,不管命令不命令,你給我們開就是了!”學生推的推,拉的拉,有的還 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我的機關上。他一個人哪裏扭得過許多人,兩隻手只好哆裏哆嗦地接着我的機關,好象碰着一條毒蛇似的。

我想:“好了。老朋友,趕快把我的機關轉動一下吧!只要一轉動,我就能夠拼命前進,這羣學生就要感激你不盡了。”

但是我那老朋友的兩隻手彷彿僵了,放在我的機關上,就是不能動。大家看着他,忽然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流下來。他悽慘他説:“我要是再往前開,非被槍斃不可。先生們,我還 得養我的家呢!”

啊!太狠毒了!太殘酷了!

忽然有幾個高個子的學生慷慨他説:“放他走吧!連累他被槍斃,連累他一家人不能活命,這樣的事咱們不能幹!我們這幾個人學的是機械科,練習過開動機關,讓我們試試。”

“好極了!我們到底又成功了!”高興的喊聲象潮水一樣湧起來。

幾個高個子的學生開始轉動我的機關。這時候,我那老朋友象老鼠一樣,一轉身,就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鐵軌從我的輪子底下滑過,田野、河流、村落、樹林在昏暗中旋轉。風捲着雪花象揚起滿空的灰塵。我急速地跑,跑,用了我的強大的力量,帶着這羣激昂慷慨的學生,還 有他們的熱烈的無畏的心,前進,前進……

啊,不好了!我望見前邊的鐵軌給拆去一大段,再過半分鐘跑到那裏,不堪設想的禍事就要發生了。我沒什麼要緊,犧牲了就犧牲了吧,可是這羣學生怎麼辦呢!他們的身體會變成泥土,氣概呢,自然也就隨着沒有了!我怎麼能忍心看這樣的慘劇!嗚——嗚——我怕極了,連聲叫喊,可是我自己怎麼也停不住。

我正急得要命,一個又高又壯的學生“啊!”地喊了一聲,就用極強大的力量很敏捷地把我的機關轉過去,我才得很快地收住腳,等到站穩,離拆去鐵軌的地方只有幾尺光景了。我雖然放了心,還 不免連連地喘氣。

許多學生知道幾乎出了險,都下車去看。風雪象尖刀一樣刺他們,廣大的黑暗密密地圍住他們,他們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他們靠着我的眼睛射出去的光,看清楚拆下去的鐵軌並沒有放在路線旁邊。藏到哪裏去了呢?

“把鐵軌找出來,象剛才找那機關手一樣!”不知道是誰這樣喊了一聲,許多學生就散開,到路線的兩邊,象派出去偵察的士兵似的,一會兒彎下身子,一會兒往前快跑,一雙雙發亮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但是白費力,找了半點鐘光景還 是沒找着。

“在這兒哪!”一聲興奮的喊叫從一條小河旁邊傳過來。緊接着,許多學生一齊跑到那裏去。河面結了冰,幾條烏黑的橫頭象“工”字的東西從底下伸出來,這不是鐵軌嗎?

“只要有,咱們就有辦法!”

“學鐵道科的同學們,來呀!來實習,鋪鐵軌。”

“咱們先把鐵軌拉出來!”

“好,把鐵軌拉出來!”大家轟地接應一聲。

河面的冰打碎了,大部分沉到水底的幾條鐵軌陸陸續續拉上來。泥漿的寒氣穿透鞋襪,直刺到皮膚裏的骨頭,可是那些學生彷彿沒這回事似的。

是誰障礙了我們的進路,障礙重重!

是誰障礙了我們的進路,障礙重重!

大家莫歎行路難,歎息無用!無用!

我們,我們要,要引發地下埋藏的炸藥,

對準了它轟!

轟!轟!轟!

看嶺塌山崩,天翻地動!

炸倒了山峯,

大路好開工!

挺起了心胸,

團結不要鬆!

我們,我們是開路的先鋒!

我們,我們是開路的先鋒!

轟!轟!轟!

哈哈哈哈!轟!

學生把鐵軌從小河旁邊抬到路線上,一路唱着《開路先鋒》的歌。陣陣的雪花削他們的臉,象鋼鐵的刀片,陣陣的冷風刺他們的身體,象千條萬條箭,可是他們彷彿沒這回事似的。

鐵軌鋪到枕木上以後,才發現道釘也沒有了。鐵道科的學生喘吁吁他説:“這得找道釘!”

“道釘大概也在小河裏,咱們下河去摸!”

學生一個跟着一個跳下去,彎下身子,在河底上摸索。過了很大工夫,一個人報告説:“摸着一個!”又過了很大工夫,另一個人報告説:“我也摸着一個!”每聽到一回報告,大家就報答他一聲興奮的歡呼。

我向來是心腸硬的,不懂得什麼叫流淚,可是這羣“雪夜的漁夫”太叫我感動了,我的眼不由得充滿淚水,看東西覺得迷迷糊糊的。

道釘找齊了,鐵道科的學生鋪完鐵軌,我又帶着所有的學生往前跑。這回幾個執掌機關的學生不放我跑得太快,他們靠着我的眼睛射出去的光,老是往前邊眺望,防備再有什麼危險發生。他們的精細真值得稱讚,走不到半點鐘,果然發現又有一段路給拆去了鐵軌。

我停住,學生又下車去找鐵軌,沒有。他們商量一會兒,決定拆後邊的鐵軌去修前邊的路。

一羣臨時路工立刻工作起來。有的拆,有的抬,有的鋪,有的釘,鋼鐵敲擊的聲音和“杭育杭育”的呼喚合成一片。一會兒又唱起《開路先鋒》的歌來:

炸倒了山峯,

大路好開工!

挺起了心胸,

團結不要鬆!

我們,我們是開路的先鋒!

我們,我們是開路的先鋒!

轟!轟!轟!

哈哈哈哈!轟!

天漸漸亮了。雪也停了。在淡青色的晨光裏,在耀眼的銀世界上,這批臨時路工呵欠也不打一個,興奮地堅強地工作着。我看着他們,不禁想對他們説:

“你們能夠修路,一切障礙就等於一張枯葉。你們的目的地,我擔保能夠到達,哪怕在天涯海角。你們的目的地大概不止一處吧?隨便哪一處,我都願意給你們服務,把你們送去。你們的路修到哪裏,我就帶着你們往哪裏飛奔:”一羣臨時路工好象已經聽見我的話,用他們的歌聲給我回答:

我們,我們是開路的先鋒!

我們,我們是開路的先鋒!

轟!轟!轟!

哈哈哈哈!轟!

葉聖陶童話故事 篇四

含羞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鄰居。小草又矮又難看,葉子細碎,象破梳子,莖瘦弱,象麻線,站在旁邊,沒一個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綠葉象翡翠雕成的,花苞飽滿,象奶牛的乳房,誰從旁邊過,都要站住細看看,並且説:“真好看!快開了。”

玫瑰花苞裏有一個,仰着頭,揚揚得意地説:“咱們生來是玫瑰花,太幸運了。將來要過什麼樣的幸福生活,現在還 不能很一定,咱們先談談各自的願望吧。春天這麼樣長,悶着不談談,真有點兒煩。”

“我願意來一回快樂的旅行,”一個臉色粉紅的花苞搶着説,“我長得漂亮,這並不是我自己誇,只要有眼睛的就會相信。憑我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塊兒去的,不是闊老爺,就是闊小姐。只有他們才配得上我呀。他們的衣服用伽南香薰過,還 灑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們的衣襟上,香味最濃,最新鮮,真是壓倒一切,你説這是何等榮耀!車,不用説,當然是頭等。椅子呢,是鵝絨鋪的,坐上去軟綿綿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簾是織錦的,上邊的花樣是有名的畫家設計的。放下窗簾,你可以欣賞那名畫,並且,車裏光線那麼柔和,睡一會兒午覺也正好。要是拉開窗簾,那就更好了,窗外邊清秀的山林,碧綠的田野,在那裏飛,飛,飛,轉,轉,轉。這樣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來有點兒疲倦,聽它這麼一説,精神都來了,好象它們自己已經蹲在闊老爺闊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頭等火車裏作快樂的旅行。

可是左近傳來輕輕的慢慢的聲音:“你要去旅行,這確是很有意思,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蹲在闊老爺闊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誰也不靠,自己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嗎?並且,你為什麼偏看中了頭等車呢?一樣是坐火車,我勸你坐四等車。”

“聽,誰在那兒説怪活?”玫瑰花苞們仰起頭看,天青青的,灌木林裏只有幾個蜜蜂嗡嗡地飛,鳥兒一個也沒有,大概是到樹林裏玩要去了——找不到那個説話的。玫瑰花苞們低下頭一看,明白了,原來是鄰居的小草,它抬着頭,搖擺着身子,象是一個辯論家,正在等對方答覆。

“頭等車比四等車舒服,我當然要坐頭等車,”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隨口説。説完,它又想,象小草這麼卑賤的東西,怎麼能懂得什麼叫舒服,非給它解釋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師的口氣説:“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嗎?過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義,過得不舒服,活一輩子也是白活。所以吃東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綾羅綢緞。吃雜糧,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將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舒服嗎?當然沒有。就為這個,我就不能吃雜糧,穿粗布。同樣的道理,四等車雖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麼髒,窗户那麼小,簡直得憋死。你倒勸我去坐四等車,你安的什麼心?”

小草很誠懇地説:“哪樣舒服,哪樣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們來到這世界,難道就專為求舒服嗎?我以為不見得,並且不應該。咱們不能離開同伴,自個兒過日子。並且,自己舒服了,看見旁邊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為自己舒服了他們才受罪,舒服正是罪過,這時候舒服還 能不變成煩惱嗎?知道是罪過,是煩惱,還 有人肯去做嗎?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罪過的人做的。”

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冷笑了一聲,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説:“照你這麼説,大家擠在監獄似的四等車裏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麼,最舒服的頭等車當然用不着了,只好讓可憐的四等車在鐵路上跑來跑去了,這不是退化是什麼!你大概還 沒知道,咱們的目的是世界走向進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説到進化!”小草也冷笑一聲,“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頭等車,看着別人豬羊一樣在四等車裏擠,這就算是走向進化嗎?照我想,凡是有一點兒公平心的,他也一樣盼望世界進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頭等車坐的時候,他就寧可坐四等車。四等車雖然不舒服,比起親自幹不公平的事情來,還 舒服得多呢。”

“噓!噓!噓!”玫瑰花苞們嫌小草討厭,象戲院的觀眾對付壞角色一樣,想用聲音把它哄跑,“無知的小東西,別再胡説了!”

“咱們還 是説説各自的希望吧。誰先説?”一個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願意在賽花會裏得第一名獎賞。”説話的是一朵半開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顫音説,故意顯出嬌媚的樣子,“在這個會上,參加比賽的沒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還 要經過細心栽培,細心撫養,一句話,完全是高等生活裏培養出來的。在這個會上得第一名獎賞,就象女郎當選全世界的頭一個美人一樣,真是什麼榮耀也比不上。再説會上的那些裁判員,沒一個是一知半解的,他們學問淵博,有正確的審美標準,知道花的姿勢怎麼樣才算好,顏色怎麼樣才算好,又有歷屆賽花會的記錄作參考,當然一點兒也不會錯。他們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這是多麼值得驕傲。還 有呢,彩色鮮明氣味芬芳的會場裏,擠滿了高貴的文雅的男女遊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裏,在全會場的中心,收集所有的遊客的目光。看吧,愛花的老翁拈着鬍鬚向我點頭了,華貴的闊老挺着肚皮向我出神了,美麗的女郎也衝着我,從紅嘴脣的縫兒裏露出微笑了。我,這時候,簡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讚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個,就又都覺得第一名應該歸自己,不應該歸那個半開的:不論比種族,比生活,比姿勢,比顏色,自己都不比那個半開的差。

但是那個好插嘴的小草又説話了,態度還 是很誠懇的:“你想上進,比別人強,志氣確是不錯。可是,為什麼要到賽花會裏去爭第一名呢?你不能離開賽花會,顯顯你的本事嗎?並且,你為什麼這樣相信那些裁判員呢?依我説,同樣的裁判,我勸你寧可相信鄉村的莊稼老。”

“你又胡説!”玫瑰花苞們這回知道是誰説話了,低下頭看,果然是那鄰居的小草,它抬着頭,搖擺着身子,在那裏等着答覆。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歪着頭,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自言自語説:“相信莊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論什麼事,都有內行,有外行,外行誇獎一百句,不着邊兒,不如內行的一句。我不是説過嗎?賽花會上那些裁判員,有學問,有標準,又有豐富的參考,對於花,他們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內行。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它説到這裏,心裏的驕傲壓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顯顯漂亮,接着説:“如果我跟你這不懂事的小東西擺在一起,他們一定選上我,踢開你。這就證明他們有真本領,能夠辨別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

“我並不想跟你比賽,搶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靜地説,“不過你得知道,你們以為最美麗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看慣了的東西罷了。他們看慣了把花朵紮成大圓盤的菊花,看慣了枝幹彎曲得不成樣子的梅花,就説這樣的花最美麗。就説你們玫瑰吧,你們的祖先也這麼臃腫嗎?當然不是。也因為他們看慣了臃腫的花,以為臃腫就是美,園丁才把你們培養成這樣子,你還 以為這是美麗嗎?什麼愛花的老翁,華貴的闊老,美麗的女郎,還 有有學問有標準的裁判員,他們是一夥兒,全是用習慣代替辨別的人物。讓他們誇獎幾句,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生氣了,噘着嘴説:“照你這麼一説,賽花會裏就沒一個人能辨別啦?難道莊稼老反倒能辨別嗎?只有莊稼老有辨別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藝術真算完了!”

“你提到藝術,”小草不覺興奮起來,“你以為藝術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勢,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裏嗎?依我想,藝術要有活躍的生命,真實的力量,別看莊稼老……”

“不要聽那小東西亂説了,”另一個玫瑰花苞説,“看,有人買花來了,咱們也許要離開這裏了。”

來的是個肥胖的廚子,胳膊上挎着個籃子,籃子裏盛着脖子割破的雞,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魚,還 有一些青菜和萵苣。廚子背後跟着個彎着腰的老園丁。

老園丁舉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這時候,有個蜜蜂從葉子底下飛出來,老園丁以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來的玫瑰花苞們一半好意,一半惡意,跟小草辭別説:“我們走了,榮耀正在等着我們。你自個兒留在這裏,也許要感到寂寞吧?”它們順手推一下小草的身體,算是表示戀戀不捨的感情。

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象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無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們羞愧,明明是非常無聊,它們卻以為十分光榮。

過了一會兒,小草忽然聽見一個低微的嗡嗡的聲音,象病人的呻吟。它動了憐憫的心腸,往四下裏看看,問:“誰哼哼哪?碰見什麼不幸的事情啦?”

“是我,在這裏。我被老園丁拍了一下,一條腿受傷了,痛得很厲害。”聲音是從玫瑰叢下邊的草裏發出來。

小草往那裏看,原來是一隻蜜蜂。它很悲哀地説:“腿受傷啦?要趕緊找醫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容易站在花瓣上採蜜了!這還 了得!我要趕緊找醫生去。只是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來了,常聽人説‘藥裏的甘草’,甘草是藥材,一定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問問它。”小草説完,就扭過頭去問甘草。

甘草回答説,那邊大街上,醫生多極了,凡是門口掛着金字招牌,上邊寫某某醫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邊大街上,找個醫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説,“你還 能飛不能?要是還 能飛,你要讓那隻受傷的腿蜷着,防備再受傷。”

“多謝!我就照你的話辦。我飛是還 能飛,只是腿痛,連累得翅膀沒力氣。忍耐着慢慢飛吧。”蜜蜂説完,就用力扇翅膀,飛走了。

小草看蜜蜂飛走了,心裏還 是很惦記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個月不能好,這可憐的小朋友就要耽誤工作了。它一邊想,一邊等,等了好半天,才見蜜蜂哭喪着臉飛回來,翅膀象是斷了的樣子,歪歪斜斜地落下來,受傷的腿照舊蜷着。

“怎麼樣?”小草很着急地問,“醫生給你治了嗎?”

“沒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醫生,都不肯給我治。”

“是因為傷太重,他們不能治嗎?”

“不是。他們還 沒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貴的診費。我説我沒有錢,他們就説沒錢不能治。我就問了,‘你們醫生不是專給人家治病的嗎?我受了傷為什麼不給治?’他們反倒問我,‘要是誰有病都給治,我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做嗎?’我就説,‘你們懂得醫術,給人治病,正是給社會盡力,怎麼説吃飽了沒事做呢?’他們倒也老實,説,‘這種力我們盡不了,你把我們捧得太高了。我們只知道先接錢,後治病。’我又問,‘你們診費診費不離口,金錢和治病到底有什麼分不開的關係呢?’他們説,‘什麼關係?我們學醫術,先得花錢,目的就在現在給人治病掙更多的錢。你看金錢和治病的關係怎麼能分開?’我再沒什麼話跟他們説了,我拿不出診費,只好帶着受傷的腿回來。朋友,我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麼多醫生,卻不給沒錢的人治病!”蜜蜂傷感極了,身體歪歪斜斜的,只好靠在小草的莖上。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象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有病走進醫生的門,卻有被拒絕的事情。

沒多大工夫,一個穿短衣服的男子來了,買了小草,裝在盆裏帶回去,擺在屋門前。屋子是草蓋的,泥土打成的牆,沒有窗,只有一個又矮又窄的門。從門往裏看,裏邊一片黑。這屋子附近,還 有屋子,也是這個樣子。這樣的草屋有兩排,面對面,當中夾着一條窄街,滿地是泥,髒極了,蒼蠅成羣,有幾處還 存了水。水深黑色,上邊浮着一層油光,仔細看,水面還 在輕輕地動,原來有無數孑孓在裏邊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見幾個穿制服的警察走來,叫出那個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氣衝衝地説:“早就叫你搬開,為什麼還 賴在這裏?”

“我沒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臉地回答。

“胡説!市裏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説沒地方搬!”

“租房子得錢,我沒錢哪!”男子説着,把兩隻手一攤。

“誰叫你沒錢!你們這些破房子最壞,着了火,一燒就是幾百家,又髒成這樣,鬧起瘟疫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該拆。現在不能再容讓了,這裏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後天開工。去,去,趕緊搬,賴在這裏也沒用!”

“往哪兒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嗎?”男子也生氣了。

“誰管你往哪兒搬!反正得離開這兒。”説着,警察就鑽進草屋,緊接着一件東西就從屋裏飛出來,掉在地上,嘭!是一個飯鍋。飯鍋在地上連轉帶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象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卻有不管人家住在什麼地方的事情。

這小草,人們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邊講的一些事情。

葉聖陶童話故事 篇五

“鳥言獸語”

一隻麻雀和一隻松鼠在一棵柏樹上遇見了。

松鼠説:“麻雀哥,有什麼新聞嗎?”

麻雀點點頭説:“有,有,有。新近聽説,人類瞧不起咱們,説咱們不配象他們一樣張嘴説話,發表意見。”

“這怎麼説的?”松鼠把眼睛眯得挺小,顯然正在仔細想,“咱們明明能夠張嘴説話,發表意見,怎麼説咱們不配?”

麻雀説:“我説得太簡單了。人類的意思是他們的説話高貴,咱們的説話下賤,差得太遠,不能相比。他們的説話值得寫在書上,刻在碑上,或者用播音機播送出去,咱們的説話可不配。”

“你這新聞從哪兒來的?”

“從一個教育家那裏。昨天我飛出去玩,飛到那個教育家屋檐前,看見他正在低頭寫文章。看他的題目,中間有‘鳥言獸語’幾個字,我就注意了。他怎麼説起咱們的事情呢?不由得看下去,原來他在議論人類的國小教科書。他説一般國小教科書往往記載着‘鳥言獸語’,讓國小生跟鳥獸作伴,這怎麼行!他又説許多教育家都認為這是人類的墮落,國小生淨念‘鳥言獸語’,一定弄得思想不清楚,行為不正當,跟鳥獸沒有分別。最後他説國小教科書一定要完全排斥‘鳥言獸語’,人類的教育才有轉向光明的希望。”

松鼠舉起右前腿搔搔下巴,説:“咱們説咱們的話,原不預備請人類寫到國小教科書裏去。既然寫進去了,卻又説咱們的説話沒有這個資格!要是一般國小生將來真就思想不清楚,行為不正當,還 要把責任記在咱們的賬上呢。人類真是又糊塗又驕傲的東西!”

“我最生氣的是那個教育家不把咱們放在眼裏。什麼叫‘讓國小生跟鳥獸作伴,這怎麼行’!什麼叫‘一定弄得思想不清楚,行為不正當,跟鳥獸沒有分別’!人類跟咱們作伴,就羞辱了他們嗎?咱們的思想就特別不清楚,行為就特別不正當嗎?他們的思想就樣樣清楚,行為就件件正當嗎?”麻雀説到這裏,胸脯挺得高高的,象下雪的時候對着雪花生氣那個樣子。

松鼠天生是聰明的,它帶着笑容安慰麻雀説:“你何必生氣?他們不把咱們放在眼裏,咱們可以還 敬他們,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什麼事情都得切實考察,才能夠長進知識,增多經驗。我現在想要考察的是人類的説話是不是象他們想的那麼高貴,究竟跟咱們的‘鳥言獸語’有怎樣的差別。”

“只怕比咱們的‘鳥言獸語’還 要下賤,還 要沒有價值呢!”麻雀還 是那麼氣憤憤的。

“麻雀哥,你這個話未免武斷了。評論一件事情,沒找到憑據就下判斷叫作武斷。武斷是不妥當的,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咱們要找憑據,最好是到人類住的地方去考察一番。”

“去,去,去,”麻雀拍拍翅膀,準備起程,“我希望此去找到許多憑據,根據這些憑據,咱們在咱們的國小教科書裏寫,世間最下賤最沒價值的是‘人言人語’,咱們鳥獸説話萬不可象人類那樣!”

“你的氣還 是消不了嗎?好,咱們起程吧。你在空中飛,我在樹上地下連跑帶跳,咱們的快慢可以差不多。”

麻雀和松鼠立刻起程,經過密密簇簇的森林,經過黃黃綠綠的郊野,到了人類聚集的都市,停在一座三層樓的屋檐上。

都市的街道上擠着大羣的人,只看見頭髮蓬鬆的頭匯合成一片慢慢前進的波浪,也數不清人數有多少。走幾步,這些人就舉起空空的兩隻手,大聲喊:“我們有手,我們要工作!”一會兒又拍着癟癟的肚皮,大聲喊:“我們有肚子,我們要吃飯!”全體的喊聲融合成一個聲音,非常響亮。

聽了一會兒,松鼠回頭跟麻雀説:“這兩句‘人言人語’並不錯呀。有手就得工作,有肚子就得吃飯,這不是頂簡單頂明白的道理嗎?”

麻雀點點頭,正要説話,忽然看見下邊街道上起了騷動。幾十個穿一樣衣服的人從前邊跑來,手裏拿着白色短木棍,腰裏彆着黑亮的槍,到大羣人的跟前就散開,舉起短木棍亂搖亂打,想把大羣人趕散。可是那大羣人並沒散開,反倒擠得更緊了,頭匯合成的波浪晃盪了幾下,照樣慢慢地前進。

“我們有手,我們要工作!”

“我們有肚子,我們要吃飯!”

手拿短木棍的人們生氣了,大聲叫:“不許喊!你們是什麼東西,敢亂喊!再象狗一樣亂汪汪,烏鴉一樣亂刮噪,我們就不客氣了!”

麻雀用翅膀推松鼠一下,説:“你聽,你剛才認為並不錯的兩句‘人言人語’,那些拿短木棍的人卻認為‘鳥言獸語’,不准他們説。我想這未必單由於糊塗和驕傲,大概還 有別的道理。”

松鼠連聲説:“一定還 有別的道理,一定還 有別的道理,只是咱們一時還 鬧不清楚。不過有一樁,我已經明白了:人類把自己不愛聽的話都認為‘鳥言獸語’,狗汪汪啦,烏鴉刮噪啦,以外大概還 有種種的説法。”

麻雀説:“他們的國小教科書排斥‘鳥言獸語’,想來就為的這一點。”

松鼠和麻雀談談説説,下邊街道上的大羣人漸漸走遠了。遠遠地看着,短木棍還 是迎着他們的面亂搖亂打,可是他們照樣擠在一塊兒,連續不斷地發出喊聲。又過一會兒,他們拐到左邊街上去,人看不見了,喊聲也不象剛才那麼震耳了。松鼠拍拍麻雀的後背,説:“咱們換個地方看看吧。”

“好,”麻雀不等松鼠説完,張開翅膀就飛。松鼠緊跟着麻雀的後影,在接接連連的屋頂上跑,也很方便。

大約趕了半天的路程,它們到了個地方。一個大空場上排着無數軍隊,有步隊,有馬隊,有炮隊,有飛機,有坦克、隊伍整齊得很,由遠處看,象是很多大方塊兒,剛用一把大刀切過似的。這些隊伍都面對着一座銅像。那銅像雕的是一個騎馬的人,頭戴軍盔,兩撇鬍上往上撅着,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氣概。

麻雀説:“這裏是什麼玩意兒?咱們看看吧。”它説着,就落在那銅像的軍盔上。松鼠一縱,也跳上去,藏在右邊那撇鬍子上,它還 描着鬍子的方向把尾巴撅起來。這麼一來,從下邊往上看,就只覺那銅像在刮鬍子的時候少颳了一刀。

忽然軍鼓打起來了,軍號吹起來了,所有的軍士都舉手行禮。一個人走上銅像下邊的台階,高高的顴骨、犀牛嘴,兩顆突出的圓滾滾的眼珠。他走到銅像跟前站住,轉過來,臉對着所有的軍士,就開始演説。個個聲音都象從肚腸裏進出來的,消散在空中,象是一個個炸開的爆仗。

“咱們的敵人是世界上最野蠻的民族,咱們要用咱們的文明去制服他們!用咱們的快槍,用咱們的重炮,用咱們的飛機,用咱們的坦克,叫他們服服帖帖地跪在咱們腳底下!他們也敢説什麼抵抗,説什麼保護自己的國土,真是豬的亂哼哼,鴨子的亂叫喚!今天你們出發,要拿出你們文明人的力量來,叫那批野蠻人再也不敢亂哼哼,再也不敢亂叫喚!”

“又是把自己不愛聽的話認為‘鳥言獸語’了。”松鼠抬起頭小聲説。

麻雀説:“用快槍重炮這些東西,自然是去殺人毀東西,怎麼倒説是文明人呢?”

“大約在這位演説家的‘人言人語’裏頭,‘文明’‘野蠻’這些字眼兒的意思跟咱們瞭解的不一樣。”

“照他的意思説,兇狠的獅子和蠻橫的鷹要算是頂文明的了。可是咱們公認獅子和鷹是最野蠻的東西,因為它們太狠了,把咱們一口就吞下去。”

松鼠冷笑一聲説:“我如果是人類,一定要説這位演説家説的是‘鳥言獸語’了。”

“你看!”麻雀叫松鼠注意,“他們出發了。咱們跟着他們去吧,看他們怎麼對付他們説的那些野蠻人。”

松鼠吱溜一下子從銅像上爬下來,趕緊跟着軍隊往前走。後來軍隊上了渡海的船,松鼠就躲在他們的輜重幸裏。麻雀呢,有時落在船桅上,有時飛到輜重車旁邊吃點兒東西,跟松鼠談談,一同欣賞海天的景色,彼此都不寂寞。

幾天以後,軍隊上了岸,那就是野蠻人的地方了。麻雀和松鼠到四外看看,同樣的山野,同樣的城市,同樣的人民,看不出野蠻在哪裏。它們就離開軍隊,往前進行,不久就到了一個大廣場。場上也排着軍隊。看軍士手裏,有的拿着一枝長矛,有的抱着一杆破後膛槍,大炮一尊也沒有,飛機坦克更不用説了。

“麻雀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松鼠用它的尖嘴指着那些軍隊説:“象這批人沒有快槍、大炮、飛機、坦克等等東西,就叫野蠻。有這些東西的,象帶咱們來的那批人,就叫文明。”

麻雀正想説什麼,看見一個人走到軍隊前邊來,黑黑的絡腮鬍子,高高的個子,兩隻眼睛射出憤怒的光。他提高嗓子,對軍隊作下面的演説:

“現在敵人的軍隊到咱們的土地上來了!他們要殺咱們,搶咱們,簡直比強盜還 不如!咱們只有一條路,就是給他們一個強烈的抵抗!”

“給他們一個強烈的抵抗!”軍士齊聲呼喊,手裏的長矛和破後膛槍都舉起來,在空中擺動。

“哪怕只剩最後一滴血,咱們還 是要抵抗,不抵抗就得等着死!”

麻雀聽了很感動,眼睛裏淚汪汪的。它説:“我如果是人類,憑良心説,這裏的人説的才是‘人言人語’呢。”

但是松鼠又冷笑了。“你不記得前回那位演説家的話嗎?照他説,這裏的人説的全是豬的亂哼哼,鴨子的亂叫喚呢。”

麻雀沉思了一會兒,説:“我現在才相信‘人言人語’並不完全下賤,沒有價值。我當初以為‘人言人語’總不如咱們的‘鳥言獸語’,你説這是武斷,的確不錯,這是武斷。”

“我看人類可以分成兩批,一批人説的有道理,另一批人説的完全沒道理。他們雖然都自以為‘人言人語’,實在不能一概而論。咱們的‘鳥言獸語’可不同,咱們大家按道理説話,一是一,二是二,一點兒沒有錯兒。‘人言人語’跟‘鳥言獸語’的差別就在這個地方。”

嗡——嗡——嗡——

天空有鷹一樣的一個黑影飛來。場上的軍士立刻散開,分成許多小隊,往四外的樹林裏躲。那黑影越近越大,原來是一架飛機,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子,就扔下一顆銀灰色的東西來。轟!

隨着這驚天動地的聲音,樹幹、人體、泥上一齊飛起來,象平地起了個大旋風。

麻雀嚇得氣都喘不過來,張開翅膀拼命地飛,直飛到海邊才停住。用鼻子聞聞,空氣裏好象還 有火藥的氣味。

松鼠比較鎮靜一點兒。它從血肉模糊的許多屍體上跑過,一路上遇見許多逃難的人民,牽着牛羊,抱着孩子,挑着零星的日用東西,只是尋不着它的朋友。它心裏想:“怕麻雀哥也成為血肉模糊的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