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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東的詩集【精品多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3.25W

陳東東的詩集【精品多篇】

陳東東的詩 篇一

檸檬——寫給阿慧

讓我在樹蔭裏把你採擷,在中午

在一聲鐘響和夏季由翡翠鳥負載的星期天

讓我能觸摸你的清涼,檸檬

讓我像一杯純淨的淡水

浸洗你金黃而甜蜜的果實

法國詩人艾呂雅,這時候手拿着詩章到來

讓我在庭院裏把你品嚐,在黃昏

在綠色長廊和夏季由翡翠鳥負載的星期天

讓我能説出你的名字,檸檬

讓我像一粒小小的種籽

進入你透澈而甜蜜的核心

陳東東的詩 篇二

雨中的馬

黑暗裏順手拿起一件樂器。黑暗裏穩坐

馬的聲音自盡頭而來

雨中的馬。

這樂器陳舊,點點閃亮

像馬鼻子上的紅色雀斑,閃亮

像樹的盡頭

木芙蓉初放,驚起了幾隻灰知更雀

雨中的馬也註定要奔出我的記憶

像樂器在手

像木芙蓉開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盡頭

我穩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穩坐有如花開了一夜

雨中的馬。雨中的馬也註定要奔出我的記憶

我拿過樂器

順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陳東東的詩 篇三

外灘

花園變遷。斑斕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換。它有如一座移動碼頭

別過看慣了江流的臉

水泥是想像的石頭;而石頭以植物自命

從馬路一側,它漂離堤壩到達另一側

不變的或許是外白渡橋

是鐵橋下那道分界水線

鷗鳥在邊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這渾濁的陰影是來自吳淞口初升的

太陽,還是來自可能的魚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頭長成了紀念塔。塔前

噴泉邊,青銅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着四個確定的方向,羅盤在上空

像不明飛行物指示每一個方向之暈眩

於是一記鐘點敲響。水光倒映

雲霓聚合到海關金頂

從橋上下來的雙層大巴士

避開瞬間奪目的暗夜

在銀行大廈的玻璃光芒裏緩緩剎住車

陳東東的詩 篇四

時代廣場

細雨而且陣雨,而且在

鋥亮的玻璃鋼夏日

強光裏似乎

真的有一條時間裂縫

不過那不礙事。那滲漏

未阻止一座橋冒險一躍

從舊城區斑斕的

歷史時代,奮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條直抵

傳奇時代的濱海大道

玻璃鋼女神的燕式髮型

被一隊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經化入造景噴泉

軍艦鳥學會了傾斜着飛翔

朝下,再朝下,拋物線繞不過

依然鋥亮的玻璃鋼黃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鋥亮

晦暗是偶爾的時間裂縫

是時間裂縫裏稍稍滲漏的

一絲厭倦,一絲微風

不足以清醒一個一躍

入海的獵豔者。他的對象是

鋥亮的反面,短暫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橫曬不到的嬌人

白跡,像時間裂縫的肉體形態

或乾脆稱之為肉體時態

她差點被吹亂的髮型之燕翼

幾乎拂掠了歷史和傳奇

陳東東的詩 篇五

煉丹者巷22號

白晝顯形的土星是憂鬱的

像一盞弧光燈空照寓言

像一顆占卜師刺穿的貓眼

它更加晦暗,隱祕地劇痛

縮微了命相的百科全書

當我為幸福委婉地措辭

給靈魂裹一件灰色的披風

它壯麗的光環是我的疑慮

是我被寫作確診的失眠症

不期而來了巨大的懊悔

它甚至是虛無,像我的激情

像激情留出的紙上空白

它因為猶豫不決而淡出

或者它從沒有現身於白晝

那麼我看見的只是我自己

是我在一本中國典籍裏

在一面圓鏡,在一出神跡劇

陰鬱的啟示下看見的我自己

--啊土星--!漩渦

它壯麗的光環是我的幻視

是我混淆記憶的想像力

不期而來了意願的雪崩

它甚至是悖謬,像我的精神

照耀我拒絕理喻的書寫

……………………

航空公司的噴氣式飛機劃過晴天

那漫長的弧線是一條律令

它延伸到筆尖,到我的紙上

到我為世界保持安靜和孤獨的

夜晚。--我坐在我的半圓桌前

我頭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那狂喜的弧線將貫穿一顆心

如一把匕首在其中剜轉

它是極樂的,並表現為痛楚

表現為持誡的全部苦行和背棄性

仰望。--我坐在我的半圓桌前

航空公司的噴氣式飛機掠過樂園

我頭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彷彿金錢豹內部的貓性破膛而出

而一隻大張開翼翅的灰背鴉

其飛翔的骨骼被提前抽象了

--我坐在我的半圓桌前

一個筆尖劃出一條新的弧線

我沉溺於我的現實生涯

幻化生涯,那雙重面具和

兩難之境。我四周的風暴

來自我匕首剜轉的內心

--我坐在我的半圓桌前,上面的

星空,因我而像一副對稱的肺葉

……………………

然而我倦怠,在那些下午

古董打字機吐出又一份

應急文件。透過辦公室緊閉的

鋼窗,或者透過那形式開放的

夏季鋼窗,我仍舊看見

烏有的土星在黃昏天際

下面是城市帶鎖的河流

--那滯澀和纏繞

翻卷起夜色的隻言片語

我知道是打字機將它們吐出

而吐出打字機鏗鏘鍵盤的

是公務神額角豁開的裂口

家神卻更甚於至尊的公務神

他吐出有關真理的碎片

他令我快活,當我是恭順的

我會於絕望間看到我夢中

喪失的可能性,我會以為

他給了我足夠的世俗信仰

因而在一根虛構的手杖上

我刻下過--反面的野心和

征服的銘言,它或許能支撐

我在灰燼中甦醒的慾望。當慾望

是我的全部存在,那真實的手杖

就是我死後才到來的晚年

……………………

一匹怪獸將獲得速度,將變形為

往還於記憶和書寫的梭子

它織出了我的顫慄和厭惡

我的罪感,對往昔的否決

它黃鼬般大小的身體疾掠,像一把

掃帚,魔幻女裁縫騎着它飛回

它不僅是時間,是刻骨的虛構

是童年噩夢的精神性異物

在環城路口的聖像柱下

它又帶給我最初憬悟的性之

驚懼。女裁縫升起大蜥蜴面龐

自行車磨圓了拐向成長的懦弱街角

那怪獸也將獲得翼翅,自行車將飛越

國小校唯一的瀝青籃球場

朝向過去的龍頭一偏,它又飛越了

夏季旗杆、招展的香樟樹

紅瓦屋頂下空寂的教室

和我在綢布店獨享的挫折

鋼圈急旋,啊急旋的錶盤

急旋的指針抹去了隱祕

而另一根聖像柱指針之下

時間被歪曲、歪曲地重現

彷彿土星中變形的暗影

那黃鼬般大小的、我內部的異物

……………………

教育卻不是一對剎把,可以被捏緊

控制一個人嚮往疾病的發瘋速度

教育虛設,像怪獸自行車鏽死的

鈴,像女裁縫多餘的第三隻乳房

在一朵壓低的金雲之下

少年時光被平庸覆蓋

被假想的常識和禁忌光環

圈定於蒼白、森嚴、點綴貧乏的

神聖無知。自行車又穿過午後廣場

它撞翻了花壇、教堂玻璃門

晾曬着妓院風信子被單的竹頭架陣

它再快一點,像體育課鍍銀的衝刺哨音

禮儀課浸泡於苦澀的酒中

禮儀的冰塊,在社交歡宴間

溶化為喧譁。--我能夠聽到的

仍然是晴天下鍍銀的哨音

呵斥的籃球迅疾重擊我坍塌的

肩。用以抵禦的也許是詞語

是作文簿裏的扯淡藝術

或者,無言,窘迫地挺立

像一幅舊照片展示給我的

彷彿孤獨和稀有的麒麟

古板、靦腆、侷促不安直到顫抖

--在眾人之中我自我隔絕了

……………………

一陣旋風也許塑造了環形樓梯

伸向混亂的通天塔高處。那裏

渾濁的月亮蔑視着我,而我卻因為

存在的過錯,被罰站在冬夜的危樓陽台

一陣旋風,扭結冷卻於胸中的火焰

父親的火焰則如同旋風眼

是幽藍深奧的訓示之火、寂靜

之火、震怒中到來的判決之火

它也是神聖的無名之火。啊無名

神聖,向上的途徑是絆索鐵絲網

是蠻橫的否定和迎頭痛擊,是我在

陽台上,被旋風捲入的孤寂煉獄

我忍受的姿態趨於傾斜

在適於夢遊的陽台圍欄前

我有更加危險的睡眠。而睡眠

深處,我缺少一種必要的平衡力

我缺少父親的閃電品質、雷霆品質

一個宇航員征服土星的自信和

狂妄。當一陣旋風實際上摧毀了

通天塔理想,那向上的樓梯也伸向

懲罰,伸向更深的意志黑暗和

權力迷宮。我相信我正一腳踏空

跌進了傷口,我豁開的額角滲出烏鴉血

將污染--神聖父親額頭的尊嚴

……………………

於是我歌唱受辱的青春

那也是甜美中發育不良的

受控的青春。一隻手怎麼能

如一柄利斧?破開內心悠久的

冰海;一隻手以它色情的撫弄

在走廊暗角,採擷少年的

向日葵童貞。流動的大氣

又梳理出一個短暫的晴夜

--於是我歌唱夢之摩托

騎着它我馳過水塘、遊樂場

倒向混同於陽光的草垛……並且

寫作,像一條姑娘蛇纏上了我

精神分裂的語言宿疾纏上了我

它不僅是青春病,是寓言中

奔向死角的貓之獵獲物

因未及改變方向而斃命

它有如性隱患,歡樂的高利貸

彷彿寫作者一寸寸靡爛的

全部陰私。它也是通天塔高處

另一路蜿蜒,另一根絆索

晴夜裏另一隻撫弄的手。於是我

要一行咬人的詩、刺殺的劍

--要一記悶棍!於是我歌唱

受辱的青春、甜美中發育不良的青春

……………………

流動的空氣。任意隨波逐流的光陰

有一天世界將轉變為驚奇

有一天下午,我醒於無夢

日常話語的青色果實被拋進了

老虎窗。天井裏盆栽的大麗菊上

一箇中年婦女的嘮叨,是果實酸澀

清新的汁液。--母親,她搭着話

而我正起身去迎接黃昏

我看見光陰隨波逐流

流動的空氣裏青春更瘦削

我看見我所歌唱的,在紙上

被透進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閲

而屋子裏,走廊上,潮濕的石塊

散發一陣陣月亮氣息。它曾經被稱作

光芒之水汽,在比喻中由一個形象

代替。--屋子裏,走廊上

潮濕的石塊散發一陣陣青橙氣息

我的甦醒再重複一次,我喃喃重複

彷彿大麗菊展示互相摹仿的花瓣

影子在迎來的黃昏裏變暗

--母親,她搭着話。她賦予我

書寫而不是講述的能力,在紙上

嘮叨。我看見我所疑慮的詩行

被透進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閲

……………………

繼續夢遊?--為什麼要加上

猶疑不確定的手杖問號

--在手杖上,新的銘言

已經被刻寫,如一隻烏鴉

(錯誤的海東青)成年,換上了

新的更黑的羽毛。在飛翔這夢遊的

絕對形式裏,無所依託的翅膀掀動

表明一個歷程的烏有。那麼為什麼

繼續夢遊?為什麼不加上

猶疑不確定的手杖問號?如果

空氣是肺葉翅膀的不存在現實

而我的絕對雄心是棲止

絕對確定的僅只是書寫,就像

木匠,確定的只是去運用斧子

--他劈開一截也許的木材

從木材中顯形的桌子難道

並不是空無?--猶疑不確定的

手杖問號又支撐我一次,令夢遊

繼續,--穿越我妄想穿越的

樹林;捕獲我妄想捕獲的

羣星;而當我注目對街,如

眺望彼岸,……一座山升起

並讓我坐上它悲傷的脊背

去檢討不確定的人之願望

……………………

光的縫紉機頻頻跳針

遺漏了時間細部的陰影

光線從塔樓到教堂尖頂,到

香樟樹冠到銀杏和胡桃樹

到對稱的花園到傾斜的

台格路,--卻並不拐進

正拆閲一封信簡的小書房

我打開被摺疊的一副面容

她也是一座被摺疊的城市

如一粒扇貝暗含着珍珠

她用香水修飾的肉花邊

呈獻陰蒂般羞恥的言辭

那女裁縫咬斷又一個線頭

她帶翅膀的雙腳從踏板上抽離

--光的縫紉機停止了工作

女裁縫沿着堤壩向西

她經過閘口,又經過咖啡館

她經過暗色水晶的街角

寬大的裙幅兜滿了風

她從郵局到法院的高門

到一家雜貨店到我的小書房

挽起的髮髻將映上窗玻璃

她扮演夢遊人身體的啟蒙者

呈獻陰蒂般羞恥的性

……………………

我設想,我將累垮在一封信中

--先於綠衣人遞送的呻吟

在女裁縫腿間呼嘯的沼澤裏

我累垮過一次,又累垮

一次。震顫的字跡還原

回到它最早發出的地址

被摺疊進--土星誓言和

戲語撫弄的漩渦城市

而那些已經被劃去的部分

又再被塗抹,為了讓急於卻

不便表白的成為污漬

忍無可忍地--吐出那話兒

“但信即是性”,摹仿羅曼司

交歡的節奏,卻企圖變成

盲眼説書人彈唱給光陰的生殖

史詩,每一聲問候裏有一次死亡

“但信即是性”,每一次抵達裏

有一個誕生。鋼筆舌尖捅破陰私

郵遞員進入我一個又一個

無眠之夜。--又一夜無眠

一夜無眠裏我期待門環第二次

叩響,那不同的抵達和問候

不同的誕生和死亡,不同的信中

共同的性:出自幾乎已累垮的手筆

……………………

叩響門環的卻不是綠衣人

甚至也不是--恭歉友好的

瘦弱年輕人,或者那擁有

無邊權力的命運占卜師

--那占卜師此刻也許在

雲端,在一座有着無數屋頂和

眾多庭院的星宿禁城裏

他是否能突圍?他是否將

到來?下台階的姿勢彷彿舞蹈

像一架推土機!要奮力擠開

潮湧向通天塔遺址的人類

--汗濕了揣進胸懷的天啟

那麼是風在叩響門環,是風

造訪這煉丹者巷。它不僅叩響

它撼動小書房,它的鋒刃

割破燈頭上火焰的耳朵

--“那不過是風”,我鎮靜地

寫道,“然而我上面的光芒

搖曳”。光芒搖曳

光芒熄滅。--我聽到絕對

我聽到了絕對寂靜的回聲

如割破的耳朵滴濺開黑暗

“那確實只是風”,我還在書寫嗎

風中我寫下我看不見的文字

……………………

緩慢的城市。緩慢地抵達

建築物彌留如一輛街車朝終點

蠕動,時間是其中性急的乘客

這性急的乘客曾咆哮在馬車裏

曾大聲催促過有軌電車

其嗓門卻壓不下震顫轟鳴的

柴油機客車,而當一輛空調車

被阻於交通的半身不遂

他默然其中,一顆心狂跳

城市因為他則已經行進到滯澀的

中午。建築物移開堤壩枕頭

其實是江面上陰影在收縮

其實是江面上一羣鳥轉向

它們從靈魂長出的羽毛沾染

瀝青,負重掠過輪船和舊鐵橋

而我在它們巡警般多疑的盤旋上

試探,企圖以高出倦怠的困惑視點

統覽這中午的緩慢和性急、彌留

和抵達、意志之死和波瀾般

活躍的慾望之蔓延。我企圖站在

標誌性建築象徵的屋脊,去迎候

突如其來的天啟。土星呼拉圈

偏離軌道--被臆想成瞬間永恆的

超脱--一架飛機卻低於期許

……………………

也許,我繼續上升,到更高處

俯瞰,--但已經被戲稱為

膝蓋的斜面我無法去攀爬

那是塊脆玻璃,是薄薄的一層

冰,經不起沉重的精神性跪壓

那膝蓋斜面只適合安放我

夜半的四開本、滑翔的羽毛筆

無法繞道而行的詩句,和直到

黎明才略有起色的疲憊的

書寫。--這書寫成為我

真實的攀升,就像死亡

靈魂在其中真實地誕生了

城市又展現在書寫之下。在書寫

之下,城市的膝蓋斜面被俯瞰

統覽,仍舊經不起精神性跪壓

但它有空空蕩蕩的品質,有空空

蕩蕩的明信片景觀:環形廣場

空無一人,街道穿過空寂的屋宇

延伸進空洞靜止的集市,那裏的

咖啡館座位空置,鋥亮的空杯盞

反射陽光,反射陽光中空寂的

小書房。--小書房裏,語言空自

被書寫所書寫,--在煉丹者巷

22號,我正空自被書寫所書寫

……………………

幸福是飄忽不定的降落傘

要把人送回踏實的大地

誰又在半空中選擇落腳點

像詩人選擇恰切的詞

事物的輪廓正越來越清晰

誰又在下降中提升了世界

像身體在沉淪中純潔愛情

像一個寫作者,以無端的苦惱

客觀化苦惱。現在誰又從小書房

拐出,披衣散步,在煉丹者巷

誰的頭腦中一架樂器正被試奏

帶來跳傘般飄忽不定的音樂啊幸福

那樂器會試奏出誰的生活

那被設想的、在紙上也無法確立的

生活。--現在誰拐出煉丹者巷

迎面進入了純青之境?城市或

宇宙,僅只是足夠累贅的共鳴箱

可究竟誰是撥弄火焰者

他其實也撥弄着寫作的琴絃

可究竟誰是那不安的跳傘者

他跟我一樣,真的能踏上那

幸福之地嗎?啊爐火!在爐火上

誰會是這個世界的煉丹者?他的

現身,在於從生活昇華那虛無

……………………

而純青之境!純青之境又正好是

他的虛無之境。煉丹者爐中的

火焰更抽象,如音樂抽象了

這個世界的時間和時間

他向我展示的,他以為我

覺悟的,也僅只是作為虛無的幸福

在他的幸福裏我孤僻自我

在他的虛無裏我營救自我

一個人散步,到更遠的境地

騎馬、游泳、划船、打短工

以木匠的手勢斧劈本質烏有的黃楊

--令書寫的半圓桌顯形於技藝

--令一行詩句顯形於無技藝

半圓桌上空的土星迂迴融入又一夜

我頭腦中試奏的樂器停歇,音樂

寂靜,時間則依然。純青之境裏

顯形的詩句是一次豔遇……是

煉丹者巷口一個小蠻腰女郎的嫵媚

“我跟她有甜蜜的風流韻事”,“我

完全陶醉於她的節奏”,饕餮郵筒

生吞明信片,卻無法消化我寧靜的

醉意,我醉意背後寧靜的厭倦

而半圓桌上空,詩行本身是守口如瓶的

隻字不提那純青之境的虛無啊幸福

……………………

因此神蹟劇演變為喜歌劇

弧光燈空照寓言樂池裏斷絃的

豎琴。因此愛情是必要的放逐

是贖罪的寫作忍受的鞭撻

--出現在紙上,那語言的驚愕

也將被文刺進剋制的驚愕

引起一個精神戀愛的夜女郎

驚愕,驚愕地投入一個人羞愧的

人性懷抱,將色情理解為歷煉的

懷抱,無非是驚愕之驚愕的懷抱

因此弧光燈空照命運,空照愛情

--當愛情是命運深處的恐懼

--但愛情是命運深處的溪流

它流經太多的骯髒和貧乏。如此

艱難,虛榮被逼迫,陌生的同情和

膽怯的肉慾,卻要從速度加劇的

血液循環裏抽取力量,抽取純潔

也抽取意願。留下的只會是一紙

婚約!婚約的神蹟劇演變為寓言

一個丈夫將遊離於事外:他註定是

蠢才,隨風飄逝。--而在他

遺憾地倖免的獨身生活裏,他也許

成聖,也就是着魔。不過他儘管會

戴上冠冕,結果也一樣,在牀上了結

……………………

當一個炎夏展示它僅有的七天春光

像糾纏的未婚妻同意從熱烈

暫且退步,我會獲得我想要的一切

美景無我和書寫無我,以及另一根

支撐夢想的夢想手杖--那正好是

一些夢,讓我能夢見他,如夢見

不能復活的死人。或許他只是

白日飛昇,從煉丹者巷到

城堡上空--在越來越縮微進

藍天的遲疑裏回看夢遊者

回看夢遊者即將醒悟的漩渦城市

漩渦城市的炎夏裏僅有的七天春光

此刻是否已經是第六天?已經是

第六個黃昏此刻?純青第六次

轉變為幽藍。一個不能復活的死人

註定會更暗,他貫穿城市上空的倒影

跟我的弧形筆劃交叉,是否構成了

多餘的判決?判決必然的武斷和草率

美景無我和書寫無我繼續擴展

夢卻要將夢還給無夢,如同春光

終於把自己還給了炎夏。“也許我又

捕獲了自己”--繩索或鐐銬

則正好是我的命運解放者……在

第七天,熱烈又復活了我的沉溺

……………………

復活。再生。從一種空靈還原為肉身

慾望又成為漩渦城市裏帶鎖的河流

垂暮的日光,牽扯不易察覺的土星

--這講述的不是我

--這講述的只是我偶然看見的

隱約幻象,浮泛向晚,在

明信片反光的景觀一側,打上了

郵戳的紅色印記。七天以前,我將它

寄出,如今那綠衣人已將它送達

……由於送達,它更加被證明是一個

幻象,是我從幻象中終於獲得的想像的

真實:想像的復活和想像的再生

那麼這想像的力量在生長

像幾隻灰背鴉飛回了舊地;像所謂

永恆,從枯枝催促一棵新樹

一棵新樹對風的招喚;像土星周圍

月亮們壯麗,窒息公務神可能的感歎

我沉溺在我的多種生涯裏

我不曾遇見的想像的煉丹者比我更

沉溺,一半慾望託附給性(也就是

信),另一半慾望是徹夜寫作,徹夜讓

神蹟劇,在想像的寓言航線上飛翔

再飛翔,直到紙上的喜歌劇轟鳴(劃去

餘生),像航空公司的噴氣式飛機

……………………

局部宇宙,它大於一個未被筆端

觸及的宇宙。土星局部的光芒內斂

在我書寫的局部時間裏。這書寫的

時間,也是一個人抵達局部聖潔的

歷程,也是一個人精神化局部器官的

意願,--有如懸浮於黑暗的球

那面向燈盞的一半裸露,並且因裸露

成為大於黑暗的善;這又像

尚屬完好的一半肺葉,承擔了我的

全部呼吸,包括額外的另一類

書寫,另一些宇宙,滿布陰霾的

--另一半肺葉的充血急喘

那額外的一半肺葉卻並不多餘

它的烏雲和殷紅晚霞幾乎是必要的

局部的病痛命定,因為終於要

致命,要在我背後跟一個意願

祕密幽會。這幽會帶來局部復甦

一瞬間幸福,清新涼爽的少許良夜

--紙張上局部的詩篇完美

而完美即純青,即煉丹者爐中

單一的虛無。詩句藴含的純青火焰

又將被吐出,被詩句表述為

局部死亡。它大於--全體

如終極夢幻大於夢遊人漫長的一生

……………………

或許我僅僅缺少我自己

我捕獲的只是我靈魂的局部

--局部靈魂掩蓋着我

一件披風,從灰色到荒蕪

掩蓋我寫作的精神面貌

而那匹黃鼬般大小的怪獸

出入其間,或奔走於小書房

奇怪地顯現在父親的嗓音裏

驚嚇已經被催眠的兒子

它成為占卜師又一個依據

表明末日還沒有來到。還沒有

來到……還在行色匆匆的路上

死亡則早已來到了紙上,它被筆尖

播灑進詩篇,不再是一個

灰色的局部。它迅速擴展為

耀眼的白色,封住繼續吟唱的

喉嚨。死亡是更為無視的怪獸

黃鼬般大小的凶兆之貓

被占卜師刺穿了劇痛的眼睛

死亡的變形記更為直接

如弧光燈照亮的那一半黑暗

被黑暗隱去的,也仍然是

死亡--每一種邪惡、每一種

罪孽、劇痛中每一種巨大的安祥

……………………

現在你來到這幽藍的門牌,變幻之

貓,黃鼬般大小的土星之異物

現在我也重回這門牌,它的純青

鏽成了暗紅。一陣風輕撫,一陣風

睡去。正午的烈日像煉丹者不慎傾倒的

八卦爐,澆淋一個回首的幽靈

一個喪失了形象的詩人。現在你來到的

幾乎是煉獄,我來到的是一座

地上樂園。--火焰的蓄水池悠深

清澈,火焰的噴泉則殘忍而激越

火焰是占卜師揭示的天啟

--令我的倒影……是你的無視

--令我的倒影是你被刺穿的

無視之貓眼,隱祕的黑暗電擊趾爪

你更為盲目,從門牌到屋檐,到

我的小書房,到鳥籠空懸的老虎窗啞然

你的皮色在夜晚混同於金錢豹星空

你的貓性負載大於宇宙的不存在

--啊當我已不存在,你縱身一躍

你掠過的仍然是我的半圓桌,是

半圓桌上,我仍未合上的中國典籍

而當你仍然無視這典籍,無視這寓言

--請殺死我吧--悖謬的典籍

説--否則你就是……你就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