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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散文【精品多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3.1W

遲子建散文【精品多篇】

寒冷也是一種温暖 篇一

在北方,一年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寒冷時刻,讓人覺得新年是打着響亮的噴嚏登場的,又是帶着受了風寒的咳嗽聲離去的。但在這噴嚏和咳嗽聲之間,還是夾雜着春風温柔的吟唱,夾雜着夏雨滋潤萬物的淅瀝之音和秋日田野上農人們收穫的笑聲。

故鄉是我每年必須要住一段時日的地方。在那裏,生活因寂靜、單純而顯得格外有韻致。八月,我回到那裏。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打開 窗,看青山,呼吸着從山野間吹拂來的清新空氣。吃過早飯,我一邊喝茶一邊寫作,或者看書。累了的時候,隨便靠在哪裏都可以打個盹,養養神。大約是心裏鬆弛 的緣故吧,我在故鄉很少失眠。每日黃昏,我會準時去媽媽那裏吃晚飯。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蕩着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手中往往要攥塊石 頭。媽媽知道我怕狗,常常在這個時刻來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園到了這時節就是一個蔬菜超市,生有妖嬈花紋的油豆角、水晶一樣透明的雞心柿子、紫瑩瑩的茄子、油綠的芹菜、細嫩的西葫蘆、泛着蠟一樣光澤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過這些綠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農人們自己宰殺的豬,是剛從河裏打撈 上來的野生的魚類。這樣的晚餐,又怎能不讓人對生活頓生感念之情呢?吃過晚飯,天快黑了,我也許會在花圃上剪上幾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黃色的步步高或是 白色的掃帚梅,帶回我的居室,把它們插入瓶中,擺在書桌上。夜深了,我進入了夢鄉,可來自家園的鮮花卻亮堂地怒放着,彷彿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鄉住到飛雪來臨時。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媽媽通個電話。她一跟我説故鄉下雪的時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鵑開得多麼鮮豔,樹多麼綠,等等。但時間久了,尤其進入十 一月份之後,我忽然對香港的綠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綠看上去是那麼蒼涼、陳舊!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參加一個座談,當被問起對香港的印象時,我 説我可憐這裏的“綠”,我喜歡故鄉四季分明的氣候,想念寒冷。他們一定在想:寒冷有什麼好想念的?而他們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種温暖啊!

十一月上旬,我從香港赴京參加作代會,會後返回哈爾濱。當我終於迎來了對我而言的第一場雪時,興奮極了。我下樓,在飛雪中走了一個小時。能夠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禮物,是艾蕪先生的兒子汪繼湘先生和兒媳王莎女士為我簽名寄來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南行記》和《艾蕪選集》,他們知道我喜 歡先生的書,特意在書的扉頁蓋了一枚艾蕪先生未出名時的“湯道耕印”的木頭印章。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滿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麼燦爛。王莎女士説,新近出版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他們都沒有要稿費,只是委託新華書店發行,這讓我感慨萬千。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垃圾一樣的作品,通過炒作等手段,可以獲得極 大的發行量,而艾蕪先生這樣具有深厚文學品質的大家作品,卻遭到冷落。這真是個讓人心涼的時代!不過,只要艾蕪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處於“寒冷”一隅, 也讓人覺得親切。這樣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種温暖呢!

遲子建散文精選:必要的喪失 篇二

一九九四年九月在雲南的大理,有天傍晚我在散步時與一個精神失常者相遇。當時我正走在河岸上,空氣很涼爽,明月下能見到蒼山幽藍的剪影。河岸上少見行人,月光使河水發出亮色。當我走上一座橋,在石橋的一端突然與一個人相遇。他衣着潔淨,笑嘻嘻地望着橋下的流水,那樣子彷彿水中有他的美如天仙的新娘。古樸的石橋、平靜的河水、清朗的月光,這種充滿古典情懷的場景使我對那男子產生了好奇,或者説他正在誘惑我。月色給他的臉塗上一層柔和的光彩,我見他相貌平平,他入神地微笑着,一動不動地望着河水。如果不是他始終如一地笑着,毫無顧忌地笑着,我是想不到他是精神失常者。當我意識到他的精神有問題時,他倒轉身朝我走來,我大膽地打了一聲招呼:“嗨,你好!”他並沒有停住腳步,但他衝着我笑了,而且笑出了聲。他與我擦身而過,他像大多數的精神失常者一樣,走路很散漫,晃晃悠悠,有一種逍遙感。

我想象他為何而精神失常?愛情?金錢?權力?事業?這世俗生活中能制約、桎梏和誘惑人的種種事物我都想了一番,最後仍然是一團迷霧,得不到任何答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喪失了世俗人要為之奔波、勞碌、明爭暗鬥的職稱、住房待遇、官職、金錢、榮譽等等這一切為人所累的東西,那麼他心中留下的那一點是什麼?也許是僅存愛情了。留下的必定是唯一的、單純的、永恆的、執著的。這種東西帶給了他安詳、平和、寧靜與超然。而到達這種境界卻必須以喪失作為代價。

他對我的那一笑常常使我警覺,這使我想起了里爾克,他在自己的一生中努力追求一種孤獨感,有時候朋友或親人破壞了他這種孤獨感,他就會離他們而去。這種孤獨感是否是精神失常者心中僅存的一種古典詩意之美呢?距離產生了,客觀、清醒和冷靜的良好品質必然在人的身上出現,而距離總是以喪失作為前提的。

必要的喪失是對想象力的一種促進和保護。許多秀山秀水、文化底藴深厚的地方頻頻產生過大學問家,而很大氣的藝術家卻寥寥無幾,我一直以為這樣盡善盡美的環境沒有給想象以飛翔的動力,而荒涼、偏僻的不毛之地卻給想象力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可惜這樣的地方又缺乏足夠的精神給養。沒有了滿足感、自適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脱穎而出,憧憬因而變得比現實本身更為光彩奪目。

懷舊是否也是一種喪失呢?我認為是。儘管懷舊的形式本身是拾取和藕斷絲連,但就懷舊的事物本身而言,它卻是對逝去所有事物的剔除和背叛,因為你不是懷戀已逝的所有事物,而是隻對一件事物情有獨鍾,那麼你在懷舊,就意味着你對往昔大部分生活的喪失,你用閲歷和理性判斷出了一種值得追憶的事物,這種東西對你而言是永恆的。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有懷舊情緒,這種拾取實在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喪失,而這種喪失又是必不可少的。

那麼憧憬呢?它也是一種喪失嗎?我認為憧憬也是一種喪失。憧憬是想象力的飛翔,它是對現實的一種揚棄和挑戰。現實太滿或者太流於平庸了,憧憬便會扶搖而上,尋找它自己的陽光和雨露。憧憬脱離塵世,當然是對許多俗世生活的一種喪失。

懷舊和憧憬,這是文學家身上必不可少的兩個良好素質,它們的產生都伴隨着喪失。而任何人並不是每時每刻都能懷舊和憧憬的,它需要營養的補充,也就是需要培養人的一種孤獨感。一種近於怪癖的藝術家的精神氣質。一個八面玲瓏、缺乏個性的人是永遠不會成為藝術家的,因為他(她)們擁抱一切,缺乏問詢、懷疑、冷靜和坦誠,因而也就產生不了距離和美。

我又想起了在大理石橋上遇見的那個人。以往我會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稱他們為精神病患者,但我現在不那麼以為了。首先我已經不敢肯定這是一種病,當然就不能説他是患者了。我們是用常人的眼光打量他們的,他們的失神和超常狀態其實是引起了我們自身的恐慌,他們那不顧一切、徹頭徹尾的喪失令我們疑惑不解,所以我們認定他們有病。有一個小常識很説明問題,幾乎絕大多數病的症狀都伴有抑鬱、焦慮、暴躁、驚慌的表現,當你身上出現這種情緒時,你可能生病了。而精神失常者卻表現出一種使人迷醉的冷靜、平和及愉悦,這有他們臉上的笑容為證。他們戰勝了抑鬱、焦慮、暴躁和驚慌,他們的心中也許僅存一種純粹的事物,他們在打量我們時,是否認為我們是有病的,而他們卻是正常的?因為我們所説的正常是以大眾的普通人的行為作為尺度的,所以我只能認為他們是精神失常者,或者説是精神漫遊者。

要到達那種境界要喪失多少東西?我不敢設想。也許他們也懷想和憧憬,就像我們一樣。

山水豆花 篇三

我對香港美食的記憶,不是尖沙咀酒樓中的生猛海鮮,亦不是銅鑼灣燒味店裏被熏製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尋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為香港是個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實不然。

從九龍的鑽石山出發,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便擺脱了都市的喧囂,到了清幽的西貢漁港。從這裏再乘半小時的計程車,便到了山腳下。這個地方叫大浪灣,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當一座座山橫在你面前,且看不見人煙的時候,這些山就是一本被風掀開了書頁的大書,撩起了人閲讀的慾望。

走走停停,疲憊不堪的一個半小時後,第一座山終於被甩在身後,我們看到了人煙,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棧。遠遠地,就聽見了主人殷勤的招喚聲。我們散坐在涼棚下歇腳,點了客棧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們被裝在方方正正的硬塑料盒裏,儲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們拿到桌子上時,其身上的冷氣與熱氣在剎那間融合,產生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覆蓋在山水豆花 的薄膜上。揭開薄膜,隨着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過天晴的情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綻的白玉蘭,鮮潤明媚地看着你!豆花的原料是黃豆,它是由 鹽滷點化豆漿而成的半固體,細膩、柔軟。用一次性的塑料調羹輕輕一挖,一塊豆花就蕩進調羹,看上去瑩白如玉。豆花涼爽滑膩,入口即化。細細品來,它的清香 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後迸出的香氣,它還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氣息,因而那清香是別緻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勞感一掃而空,説不出的愜意和滋潤。我實在愛極了這吃 食,又叫了一份,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別人一樣,佐以含糖的薑汁。這份豆花雖然也好吃,但是淋了薑汁的豆花,味道還是俗了些。

兩份豆花,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氣。再次上路時,腳步就輕快了。開始時是尾隨着行進在最前面的人,後來與他們漸漸拉開一段距離,為的是獨行的那份快樂。好 像人一有了力氣,膽量也大了,我不再懼怕山中會跳出什麼劫匪。我在溪畔駐足,觀賞水中的游魚;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紅色的扶桑前放慢腳步,看大團大團 的花朵如何含着陽光綻放。直到下得山來,到了海邊,也沒有疲憊的感覺。

十月的最後一天,我們乘船去了大嶼山的一個小海島。

這個小島居住的都是打魚人,他們是香港原住民的後代。他們住的房屋很有特點,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撐棚屋的水泥石柱裹着海草,很多棚屋上落 着鷺鷥。住在棚屋的人,出門乘船,歸家也乘船。晚上,他們是枕着海濤入夢的。香港政府為漁民蓋了新房子,可他們還是喜歡老式的棚屋,不肯遷出。我站在石拱 橋上,看歸來的漁船。有的'漁船是大豐收,魚兒滿艙;有的則收穫平平,不過幾斤小雜魚。打魚人站在船頭,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穫大小,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們在小島的石街中閒逛,看形形色色曬乾了的海產品。不知誰説,這裏的山水豆花很好吃,於是一行人踅進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熱情 地推薦她店裏的其他小吃,可我對山水豆花情有獨鍾,只點了它。它上來了,仍然是那麼的涼爽滑膩,那麼入口。不同的是它有着微微的鹹腥氣,好像它是一艘白輪 船,剛剛出海歸來。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義。這是一種與大自然最有親和力的食物,在西貢的山中,我品嚐的豆花中有山的氣息;而在大嶼山的小島上,它則裹挾着海水的氣息。這樣浸潤着山水精華的食物,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

動物們 篇四

有一種門,是門中門,只有一尺見方,通常設置在院門的底端,挨着地,由兩個自由翻轉的合葉一左一右牽着它,既能往裏開,又能向外開,這門當然不是走人的,更不是什麼裝飾物,它是專為家中的動物和家禽而設計的。白天時主人鎖上家門,上班的上班,下田的下田,貓啊狗啊雞啊鵝啊的就各忙各的去了,覓食的覓食,閒逛的閒逛,會友的會友。主人們若是回來晚了,當它們該回家的時候,就會從這扇小門鑽進院子,喝喝水啦,趴在院子裏打個盹啦等等。而當它們又想出門的時候,只要用頭一頂這扇門,眼睛裏看到的就是户外的風景了。

動物和動物的力氣是不一樣的,比如狗的力氣就比貓大。而家禽呢,雞的力氣就比不上鵝。所以那扇小門的厚度就有個講究,要輕點,薄點,使它們進出時自如一些。但是它們又不能過於輕薄,否則趕上風大的夜晚,它就會被吹得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搖盪,發出啪啪的響聲,而攪擾了屋裏人的美夢。

最自如出入這扇門的無疑就是狗了。看家的狗一般終於職守,但它們老是呆在院子裏也是悶的,所以寂寞時會溜出家門,看看院外的風景,或者與其它相熟相知的狗親暱一會兒。貓呢,它們身懷翻牆跨院的絕技,高高的院牆對它們來説根本就不是屏障,它們往往不走這扇小門,尤其是有狗望着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精神抖擻、三下兩下爬過院牆,輕盈地跳到院外,讓狗只能低頭哀歎自己的愚笨,所以貓與狗的關係總是比較疏離。

我養過兩條狗,一條是黃狗,一條是黑狗。黃狗叫傻子,黑狗叫黑子。傻子其實一點都不傻,它威風凜凜的,很剽悍,是北極村屬得上的一條好狗。它太厲害,一直被一條長長的鐵鏈拴着,只能呆在後菜園裏。我常拿了饅頭在它面前吃,趁大人不注意,會掰一半餵它。傻子很聰明地飛快地一口把它吞下,然後歪着腦袋十分動情地望着我,發出温柔的叫聲,用一隻前爪輕輕撓着地,企望我再偷着餵給它一些。傻子有個愛好,它喜歡吃蜜蜂,它跳得很高地捉空中飛旋的蜜蜂,幾乎是百發百中,讓我為之歡呼。不過它一吃了蜜蜂我就為它擔心,萬一蜜蜂沒死,蟄破了它的肚子,它還怎麼吃食兒啊?

傻子的任務就是看家護院,不過到了冬天,家人若是去很遠的山中拉燒柴或者是去江上捕魚,就會把傻子帶上。山中有野獸,狗能判斷出它們的方位,發出警告的吠叫,提醒主人。而去江上捕魚時,傻子要被套上爬犁,去時爬犁上裝着捕魚的工具,回來時則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魚了。傻子一跟着去捕魚就興高采烈的,如果運氣好,上網的魚多,姥姥會把狗魚等不太上講究的魚撇給它一、兩條,它在冰面上就把它生吃了。回家的時候,傻子拖着沉重的爬犁,走了一身的汗,毛髮上的汗氣凝結成霜,使它看上去成了一條白狗了。我離開北極村的時候,最不捨得的就是傻子。我握着它的爪,哭了。

回到父母身邊後,只要姥姥家來信了,我會問信上説沒説傻子怎麼樣了?可信上都是人的消息,沒有關於傻子的隻言片語。隔了很多年我再回北極村時,傻子還認得我,不過它已經老態龍鍾了,毛髮稀疏而沒有光澤,姥姥説傻子有一回偷吃了雞窩的蛋,被姥爺打得半死,至此後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傻子最後死了,姥姥念着它對主人多年的恩情,把它埋了。

黑子是我回到父母身邊後家人養的狗。它的毛很短,尖頭尖腦的,瘸着一條腿,十分醜陋,我不明白家裏為什麼要養這樣一條狗。我不喜歡它,左鄰右舍家來了人,它多管閒事地叫得很兇,而當我們家來了生人呢,它卻歡天喜地地給迎進來了,簡直就是個叛徒。我爸爸的風濕病一旦發作,走路就一瘸一拐的,跟着爸爸走的黑子呢,也是一瘸一拐的,同學們見了我會不懷好意地説,你家的狗跟你爸走路怎麼一模一樣啊?我覺得很沒面子,真想找條繩子把它悄悄勒死。

黑子雖然面容醜,它的心卻是不醜的。雞回家時若是頂那扇小門吃力了,它就幫助撞開,用一條腿支着門,讓雞進院子,很有紳士風度的樣子,所以雞們都不反感它。後來鎮子裏發生狗瘟,黑子染了病,被勒死了,當時讓我覺得無比暢快,覺得一塊礙眼的東西終於從眼前被清除了。只是以後在鎮子裏再也看不到有一條狗是一瘸一拐地走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比較而言,貓的命運相對要好一些。它們可以依偎在主人的飯桌旁,分享主人吃的東西。而且,它們除了捉老鼠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計,所以貓常常是蜷伏在熱炕上呼呼大睡。不過,若是倉房中的老鼠鬧得兇,主人在米缸裏發現了漆黑的老鼠屎,它們就會遭到叱罵,主人會餓着它,不讓它進屋門,讓它在倉房中專心捉鼠。偏偏很多貓是懶惰和貪圖富貴的,一怒之下離家而去,再不肯為主人效勞。所以你家丟失了的貓,幾年後在另外一個村鎮的人家的炕頭上可能會看到。而一個人家養的狗,你就是每天打它五十大板,它也還會兢兢業業地為主人家守夜,這大約就是貓與狗的不同之處吧。常吃人的食物的貓,也許不知不覺中,把人與人的背信棄義的氣息也沾染了過去。

遲子建散文精選:周莊遇痴 篇五

未見周莊,先就喜歡上了它的名字。文人總改不了“望文生義”的虛榮毛病,所以一廂情願地認為周莊一定是個古樸、寧靜。平和的有種夕陽西下安閒情調的小鎮。

從蘇州到周莊,乘車大約要一個多小時。那天是週日,陰雨。同行者説這日子游局莊不好,因為上海離周莊很近,每逢雙休日,周莊便人潮蜂擁,到處都是“阿拉”聲。我便暗暗祈禱雨下得再大一些,那樣“阿拉”聲也許便會退潮。可是烏雲並不偏袒我滿含自私情懷的遊興,它很正直地從天庭撤退了。我第一眼望見的周莊,便是一帶青磚灰樓頂上跳蕩着的一輪濕漉漉的白太陽。

周莊舊名貞豐裏,開始只是個小村落,到了元朝中葉,它才逐漸發展起來。一個地方的迅速繁榮,必定與商業活動有關,而商人中的鉅富無疑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周莊也不例外。是江南富豪沈祐由湖州南潯遷徙至周莊,才彷彿在一夜之間給周莊下了一場白銀大雪,使這裏富得閃光。而沈祐之子沈萬三又給這白銀般的富庶塗抹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使它顯出一派登峯造極般的輝煌,以至人們傳説沈萬三有一個聚寶盆。然而富庶極端了便有“招搖”之嫌,沈萬三便因此而罹難。

據民間傳説,明太祖朱元璋要修築南京城牆,沈萬三曾資助一萬三千兩白銀,負責洪武門至水西門一段工程。後來工程超支,他又捐出一萬三千兩。但朱元璋貪得無厭,命沈萬三獻出聚寶盆。沈萬三不從,將銀子運回周莊,藏在銀子浜下,又攜帶聚寶盆遠走他鄉。後來他被朱元璋的御林軍捉住,發配雲南充軍。而《周莊鎮志》記載:“富民沈秀者助築都城三分之一,請犒軍,帝怒曰: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宜誅之。後諫曰,不祥之民,天將誅之,陛下何誅焉!乃釋秀,戍雲南。”

不管是傳説還是史料,都能證明沈萬三是因為“露富”而犯上。只要你讓皇帝感覺到富得咄咄逼人了,即便不馬上人頭落地,也只能是雖生猶死、苟延殘喘地度過殘生。

沈萬三終於客死他鄉,他的靈柩後來被運回周莊,葬於銀子浜底。

周莊的石橋和窄窄的巷道中,果然有層出不窮的“阿拉”聲。我們隨着導遊進入“沈廳”。沈廳原名敬業堂,清末改為鬆茂堂。由沈萬三後裔沈本仁於清乾隆七年建成。沈廳面臨河埠,水上有苫着天藍色布的船在往來穿梭。沒有我想象中的臨河梳粧或淘米洗菜的女人,那船雖然也古舊,但載的都是嬉笑不已的遊人。沈廳的中部是茶廳和正廳,我坐在廳中央的紅木椅子上小憩的一刻,覺得一股砭人肌膚的陰涼從足下生起,彷彿我正踩在寒氣蕭森的地獄之口上。我參觀過很多有錢人的宅院,它們大都有着高大的門樓,廳堂四四方方,裏面雕樑畫棟,陳設的椅子也大都笨重不堪。這樣的屋子因為遠離窗口,所以陽光的進入就極為艱難。何況周莊的建築屋檐與屋檐之間幾乎相交錯,陽光投射下來已經頗多阻隔,又怎談得上一瀉廳堂呢。少見陽光的房屋,在擁有其凝重氣氛的同時,必然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給人一種隔絕了自然的沉悶感。流連於沈廳那數不清的房屋,就彷彿是行走在地下墓穴一般,讓人覺得陣陣悲涼。後來我們一行人聚在一處小茶坊前就着醃莧菜喝阿婆茶,我偶然看見窗前幾株綠色植物的葉片上鼓着幾滴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雨滴,才覺得沈廳的周圍仍然有生命在搏動,而在那一瞬間抹去了拜訪它時縈繞於心頭的淒涼感和蕭瑟感。

周莊保留下來的基本上是明清建築,它的基調是灰色的。在綠色永不凋、永遠是春天的江南,這種灰色總是像閃電一樣跳躍。一座座的石橋像一匹匹駿馬一樣橫跨在水巷上,並在水中投下它們的倒影。陽光照着石橋和石橋上的人,也照着水中的石橋和人淡墨似的倒影。吆喝茶點的聲音仍然從深巷中掠過奇峭的飛檐傳來。在某一瞬間,我似乎捕捉到了周莊的神韻,然而不絕如縷的遊人很快就沖淡了那種感覺。我在嘈雜聲中想象九百年前的周莊,也是這樣的建築,不過人很少,坐在廳堂裏喝茶的時候,便能清楚地聽到歸船的槳聲。船歸的時候,也許會驚擾水中浮游的鴨子,也許閨中的小姐在臨河的繡樓裏推開窗户,看看那歸船上是否有她喜歡的人。若沒有她喜歡的人,又有沒有她喜歡的絲綢或陶器。屋前的垂柳把一半綠意賦予石牆,另一半綠意卻裊裊漫向河水。天色黃昏時,水巷裏溢滿金色,糯米糕和清茶的氣息在每一位盼夫歸來的婦人的指間琴音般縈繞。灰濛濛的周莊就在一派典雅平和的氣氛中滑入夜晚。後來月亮起來了,周莊沒有夜遊人,月光就散散淡淡地照着周莊的石橋、流水、屋檐、垂柳以及樹深處的鳥……

然而紛亂的現實很快又把我與周莊的“神交”隔絕,我們開始參觀“迷樓”。迷樓原名德記酒店,柳亞子先生同南社詩詞社的人曾在此居留並飲酒作賦。順着狹窄的樓梯攀上二樓,兀然看見幾個南社成員的蠟像,他們看上去彷彿是在切磋詩藝,然而人物凝固的表情卻給人一種徹頭徹尾的做作感。其實有這一座古舊的小樓足以讓人想象南社成員在此居留時的風采了,然而人們卻總以為用蠟像來複原某種生命才能達到栩栩如生的效果。於是我敗興地下樓,又尾隨大家來到三毛茶樓。據説三毛曾在1989年仲春來到周莊,我們參觀的正是三毛喝茶的地方。茶樓很小,桌凳比較古舊,牆壁上有三毛的巨幅黑白照片。我覺得三毛自縊時不該選擇絲襪,而應該用自己的長髮做繩索來結束自己,她的長髮太美了。我坐在三毛茶樓小憩的一刻,石巷中忽然傳來一陣潑辣的叫罵聲。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罵聲琅琅,無拘無束,跟雨後的陽光一樣自由灑脱。我從窗口探出頭,見是一個梳短髮、着白背心的微胖的中年女人倚着一家鋪子的石牆在罵,她目光散漫,舉止粗俗,一眼望去便知她是個痴呆。然而正是她這一通罵,使我覺得九百年前的周莊突然掉頭回來了。這深深的石巷中有一種經久不息的痴語長風般地穿越了時空。我驀然想起了沈萬三的悲劇命運,他因“露富”而犯上,而痴人卻不會因為“露痴”而遭貶滴。“痴”向來被認為是一種無知,所以處於這一狀態的人不管説出如何辛辣的話,都不會遭人嫉恨。難怪歷史上有那麼多名人因為突遭厄運而“佯痴”渡過難關,他們以一種消極的方式進行了內心最痛切的反抗。於是就有了阮籍、嵇康的假意“癲狂”,有了明代大才子楊慎被流放雲南後,酒後插花滿頭穿巷而過,使人疑為痴人的傳説。“痴”是一種可以使心靈自由飛翔的生存狀態,它像一座永遠開着窗口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面來風。於是我便想,沈萬三若是一個“痴人”,肯定會逃出朱元璋為他設置的“虎口”。但沈萬三不是一介書生,而是財大氣粗的商人,這決定了他不會佯痴來求生存。所以世上的英雄有兩種,一種是叱吒風雲、我行我素、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種是內斂激情、藏鋒不露、能忍受奇恥大辱的人。而我更欣賞的是前者,因為他們像飛旋在陽光中的灰塵一樣透明。

朱元璋在南京擁有一片綠意濃郁的山陵作為長眠之所,而沈萬三則是“水冢”一座,葬於周莊的銀子浜底。王者的靈魂在千秋萬代後仍然可以在大地上浪漫地浮游,而沈萬三的靈魂則永遠濕漉漉地浸在水中,彷彿是在低低飲泣。

看不見的郵差 篇六

去前夏天,我給家裏接上網線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單位的同事,幫我申請了一個免費郵箱。我寫的第一封信,是給聶華苓老師的。在此之前,因為我不上網,幾乎每隔半個月,她就要從美國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近況。

那天晚上我把信發出去後,有點忐忑不安的,心想鼠標只那麼輕輕一點,信就會長着翅膀翻山越海嗎?

清晨起來,我奔向電腦,查看是否有迴音。天啊,信箱裏果然有聶老師的回信,她的第一句話是:“你也終於用網絡了,太好了!”

沒花一分錢,一封到美國的信,瞬間就抵達了,這使我覺得網絡就是個魔術師,神通廣大。

未上網前,我寫好了稿子,若是短的,便在電腦上打印出來,去郵局寄掉。若是長的,就拷在軟盤裏,寄盤。我還記得,2005年我在青島修改完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寄給《收穫》雜誌的,就是一塊薄餅似的軟盤。

去郵局,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寄完稿,我就順路逛商場、副食店、花店、音像店或是點心鋪子。有的時候懶得做飯了,就趕到飯時出門,找家餐館,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

上網後,無論是長稿短稿,都可以用伊妹兒發出了。報紙的採訪,往往需要配發作者照片。以往我會寄上一張照片,並在後面標記上“用後請奉還”,麻煩得 很。現在呢,請人把照片掃描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圖片庫裏,哪裏需要,就選一張把它派發到哪裏,非常便捷。而且,新書出版前,你可以事先看到美編設計的封 面,有不滿意的,能夠及時溝通和修正。而從前,出版社因為我不上網,讓我看封面時,只得出一份打樣,特快專遞過來。

二十多年 前,我師範畢業,分配到故鄉的山村學校教書。因為愛好寫作,常有投稿,所以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郵差的到來。那個郵差姓田,是個熱心人,很善良。由於他是個 歪脖子,頭總是擰向一側,他騎着墨綠的郵車行進在山間公路時,我常擔心他會因為看不到正前方,而被迎面駛來的汽車撞上。從縣城到我們山村,十來公里的路 吧,他通常是上午九點多鐘到。如果我的語文課恰好在第一節上完了,我便會在路口迎他。如果有我的信,他就會從自行車下來,從郵袋中取出信,遞給我。如果那 信薄薄的,他就笑着,以為我收到了用稿通知;如果是厚厚一沓,他大概猜測到那是退稿,同情地看着我,尷尬地笑笑,好像責備自己不該把壞消息帶給我。我覺得 這個郵差了不起,他不看大家都看的路,卻依然走得穩穩當當的,從無閃失,説明眼前的那條路,他已熟稔於心。走上它時,只需輕輕一瞥,就能暢通無阻。能夠在 大路上用目光“別開蹊徑”,去瞭望別人不曾看到的“旁逸斜出”的美景,真乃神人啊!

有了網絡,像田師傅這樣的山村郵差,會漸漸失業 了。我們的信件,在幾秒鐘內,不需輾轉,就可以走遍世界。網絡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郵差,可以二十四小時為我們服務,隨時準備出發。雖然是方便到家了,可有的 時候,我還是懷念去郵局寄稿的日子。因為在返回的路上,你若買了點心,就可以邊走邊品嚐;買了書,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先睹為快;而若 買了花,又逢了雨,那束花,無疑就有了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