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着: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①寫於1931年7月,初以《獻詞》為題輯入同年8月上海新日書店版《猛虎集》後改此題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署名徐志摩。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着我,就記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着惱,
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乾淨,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着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楊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着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着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風走,
隨他領着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説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麼辦呢?
活着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説還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戀愛的靈犀一點……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温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①1924年5月29日,徐志摩陪泰戈爾一行前往東京講學。在訪日期間,他寫了長詩《沙揚娜拉十八首》,收入在中華書局1925年8月版的詩集《志摩的詩》中。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悽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地飛舞,
認明瞭那清幽的住處,
等着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①寫於1924年12月30日。發表於1925年1月17日《現代評論》第一卷第6期。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户破爛的廟;
過池塘,羣蛙在黑水裏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裏張望;
那是幹什麼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着,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裏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裏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着毀滅走;
只圖眼着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説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塗賬。
①對於1931年7月19日,初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署名志摩。此詩原名《一片糊塗帳》,是徐志摩最後一篇詩作。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説。
翹着尾尖,它不作聲,
豔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着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①寫作時間不詳,初載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屬名徐志摩。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盪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着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①寫於1928年11月6日,初載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署名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