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街角上,
夢一般的燈芒。
煙霧迷裹著樹!
怪得人錯走了路?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話。
曉風輕搖著樹尖:
掉了,早秋的紅豔。
倫敦旅次九月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看她們的翅膀,
看她們的翅膀,
有時候紆迴,
有時候匆忙。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晚霞在她們身上,
晚霞在她們身上,
有時候銀輝,
有時候金芒。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聽她們的歌唱!
聽她們的歌唱!
有時候傷悲,
有時候歡暢。
雁兒們在雲空裏飛,
為什麼翱翔?
為什麼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
雁兒們在雲空裏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沒有天光,
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裏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這時候有誰在傾聽
昏黑裏泛起的傷悲。
《月下雷峯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峯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雲與白雲;
我送你一個雷峯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殘詩》
怨誰?怨誰?這是青天裏打雷?
關着,鎖上;
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台階兒光潤,趕明兒,唉,
石縫裏長草,
石上鬆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裏養着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
誰給撈草,誰給喂?
要不了三五天準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
也就讓冰分兒壓一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着洞簫唱歌,
真嬌養慣,餵食一遲,
就叫人名兒罵,
現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給您答話!……
《起造一座牆》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裏起造一座牆;
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牆”內的自由!
《康橋再會吧》
康橋,再會吧;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年
辭別家鄉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
春秋,浪跡在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裏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裏;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鹹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覆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畢竟
在知識道上,採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峯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後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歎
音節,歌吟聲息,縵爛的雲紋
霞彩,應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讚頌穆靜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温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人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於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後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康橋,在温清冬夜
蠟梅前,再細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如我星明有福,素願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當復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 魂足跡,
散香柔韻節,增媚河上風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願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藴積,今晨雨色悽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悦寧靜
的環境,和聖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峯,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緯脈絡,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不勝數;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干,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幹上
黛薄茶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象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螟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桔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舞幽吟,款住遠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裏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馴
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土,
而臨行怫怫,轉若離家赴遠;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盼望我含笑歸來,
再見吧,我愛的康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悽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瞭那清幽的住處,
等着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作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盪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橋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着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蒿,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哪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
在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石塊,有鈎刺脛踝的蔓草,
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兇險的途程不能使的心寒。
等你走遠了,我就大步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須風動,
雲海裏便波湧星斗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一片,一片,半空裏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麼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麼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釵鈾?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鈾;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
我的心戀。
那邊松樹裏,山腳下,先生,
有一隻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孃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裏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牀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裏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