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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散文

欄目: 實用文精選 / 發佈於: / 人氣:1.55W

鐵凝散文

鐵凝散文名作:套袖

插隊時,鄰家姑娘總幫我們做針線。她話不多,手巧,全村婦女繡枕頭、納襪底,幾乎都用她出的花樣。姑娘常年戴一副素淨的套袖,顯得勤快、幹練。

不久,她也送給我一副花細布套袖,告訴我説,戴上它,省衣服。我沒有省衣服的概念,戴上後只覺得多了一層從姑娘身上感覺過的那種氣質。另外,冬春兩季,冀中平原多風,有了套袖,狂風就灌不進袖筒了。

我戴着套袖趕集,買菜籽、鹼面;戴着套袖去公社參加“三夏”動員會;戴着套袖起豬圈,推碾子,摘棉花,下山藥窖,燙四十個人吃的棒子麪……

我回城了。要辦各種手續,戴着那副套袖東奔西跑,在各種紙片上蓋過二十多枚公章。後來手續辦完了,我的花套袖就沒了。它丟得很自然,不知不覺。

以後,在熟悉或陌生的環境裏,我又見過很多戴套袖的人:嚴謹的銀行出納,結實的賣肉師傅,託兒所阿姨,傳達室老伯,印刷廠撿字工,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工作的需要啊,我想。我沒有想過我那副花套袖。

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因事去天津。行前韓映山同志囑我帶封信給孫犁老師。我臉上竟顯出了難色,我怕見大作家,儘管他的優美篇章有些我幾乎可以背誦。我還聽人説過,孫犁的房間高大幽暗,人也很嚴厲,少言寡語,連他養的鳥在籠子裏叫得都不順暢。向我介紹孫犁的同志很注意細節的渲染,而細節是最能給人以印象的。我怎麼也忘不掉這點:連孫犁的鳥都怕孫犁。

韓映山同志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指着他家鏡框裏孫犁的照片説:“孫犁同志……你見面就知道了。”

我帶了信,由百花文藝出版社李克明同志陪同,終於走進了孫犁老師的“高牆大院”。這是一座早已失卻了規矩和章法的大院,孫犁老師曾在文章裏多次提及,並詳細描述過它的衰敗經過。如今各種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裏自由地起伏着,稍顯平整的一塊地,一户人家還種了一小片黃豆。

那天黃豆剛剛收過,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裏聚精會神地撿豆子。我先看到老人的側面,就猜出了那是誰。

看見李克明同志和我,他站起來,把手裏的黃豆亮給我們,微笑着説:“別人收了豆子,剩下幾粒不要了。我撿起來,可以給花施肥,丟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語調洪亮,夾雜着淡淡的鄉音。説話時目光很少朝你直視,你卻時時感覺到他的關注。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當他騰出手來和我握手時,我發現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

他引我們進屋,高聲詢問我寫作、工作情況。我很快就如釋重負。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會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給了我一種親近感。

再次見到孫犁老師,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還颳着風。他剛裁出一沓沓粉連紙,和保姆準備糊窗縫。見我進屋,孫犁老師迎過來説:“鐵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我這兩年老得特別快。”

“您是見老。”我説。

也許是門外的風、房間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縫用的粉連紙加強了我這種印象。但我説完很後悔,我不該迎合老人去證實他的衰老感。接着我便發現,孫犁老師兩隻襖袖上,仍舊套着一副乾淨的青色套袖。套袖的顏色是凝重的,但人卻洋溢着一種幹練的活力,一種不願停下手、時刻準備工作的情緒。受了這種情緒的感染,我更後悔剛才自己的失口。

我又見孫犁老師,是和六七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沒撿豆子,也沒糊窗縫,正坐在寫字枱前。桌面攤開着紙和筆,大約是在寫作。看見我們,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坐。我還是先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見了那副套袖。

那天他很高興,隨便地和大家聊着天,卻並沒有摘去套袖的意思。這次我才意識到,戴套袖並不是老人的臨時“武裝”。我也才想起我有過的那副花細布套袖。在那些年裏,一副花套袖也曾“武裝”過我的雙臂。我一時忘卻了客人們的談論,回想起冀中平原的一切。

一副棉花套袖,到底聯繫着什麼,我説不清。聯繫着質樸、節儉?聯繫着勤勞、創造和開拓?好像都不完全。

我沒問過孫犁老師為什麼總戴着套袖。也許,他也會説是為了愛護衣服,就像村裏那位鄰家姑娘告訴過我的那樣。但我深信,孫犁老師珍愛的不僅僅是衣服。不然,為什麼一位山裏老人的靛藍衣褲,就能引他寫出《山地回憶》那樣的名篇?儘管《山地回憶》裏的一切和套袖並無聯繫,但它聯繫着織布、買布。作家沒有忘記,戰爭年代山裏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為他縫過一雙結實的布襪子。而作家更珍愛的,是那女孩子為他縫製襪子所付出的勞動和在這勞動中傾注的難以估價的感情,展現的中華民族樂觀向上、堅忍不拔的天性。是這種感情和天性,滋養着作家的心靈。

正月已近。“正月裏來是新春”,春天是開拓、創造的季節。夜深人靜時,我又想起孫犁老師的套袖。我彷彿看到他又坐在那張靠窗的舊桌前,雙臂戴着那整潔的青色套袖,開始伏案寫作,領略文學這平凡而又複雜的勞動中的喜怒哀樂。

春天永遠屬於勤勞、質樸、潛心創造着的人。

春天離珍惜它的人最近。

鐵凝散文名作:樹下

老於一向不喜歡參加同學聚會一類的活動。快五十歲的人了,弄那個幹什麼?他常跟家裏人説,口氣裏帶出點不屑。好像同學一詞只能和青少年發生聯繫,同學聚會一類的活動也只有他們那個年齡段的人才搞。 老於被迫參加過一次國中同學的聚會,兩、三年前的事了。發起者是班中一個綽號小狼的男生。小狼上中學時就是一個瘦得皮包骨頭卻精力充沛的壞小子,這幾年做生意賺了些錢,還是瘦得皮包骨頭,精力十分充沛。小狼為聚會的事很是把老於尋找了一番,最後才在城郊一所中學裏找到了老於。原來老於成人 之後就和所有同學斷了聯繫,現在他是這所中學的語文教師,同時也是一個家庭婦女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爸爸。雖説老於和小狼二十多年不見,但小狼走進老於的教研室,他們還是一眼就把彼此認了出來。

小狼説,看是吧,還是把你給找到了吧。老於笑着,搓着沾滿粉筆末的手,不知説什麼好。小狼對老於講了聚會的事,説,山南海北的同學都讓我招呼來了,就差你一個了。新疆遠不遠?×××,他説了一個男生的名字,在烏魯木齊呢,這次專程飛回來;海口遠不遠?×××,他又説了一個男生的名字,這次也專程飛回來。還有項珠珠,小狼對老於説,項珠珠你應該記得,寫作文專和你較勁的那個女生,期末考試總分老比你少兩分的那個女生,人 家現任省外貿廳副廳長,也親口答應從省會趕來參加咱們的聚會,所以老於你不能不去,誰不知道你是當年咱們班的高材生呀。小狼末尾這句話説得老於怪不痛快,怎麼聽怎麼像是對他老於的譏諷。

但那次的聚會老於還是去了,也許他真是為了項珠珠而去。他想起了中學時項珠珠的樣子,大腦門,薄嘴脣,小辮子編得緊緊的,背一隻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説不出哪兒有那麼點兒與眾不同。 那時老於暗暗把項珠珠看作學習上的對手,別的同學呢,全不在話下。中學時的老於很有些目空一切的氣勢。一次項珠珠的一篇作文被老師當作範文在全班朗讀,老於便在下一次作文課上,一口氣寫出兩篇內容不同且立意都不低的作文交 與課代表,以壓倒項珠珠的風頭。他這種令人意外的出眾才華當即受到語文老師的賞識和表揚,並給全班同學留下了不可磨滅 的印象。那時的老於,還萌生過成為作家的念頭。

記得有一回,幾個同學在一起議論文學名著,老於説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項珠珠連忙問道:誰?老於故作漫不經心且快而流利地又説了一遍陀氏大名,項珠珠就對他説,你能不能念慢一點?老於內心得意着,那一次的得意始終存在老於的記憶裏。幾十年過後,當了中學教師的老於回想起中學時光,仍能清晰地記起項珠珠當時的表情和她的問句:誰?----俱往矣!現在的老於感歎着。

在小狼操持的那次聚會上,項珠珠姍姍來遲,比原定時間竟晚出六個小時。幾十位同學圍坐在一家中檔酒店的包間裏,聽小狼一直用手機和她聯絡,卻原來,是廳裏又有了臨時的會。好不容易開完會上了路,又遇到高速公路堵車。這樣,本來是中午的聚餐就推到了下午。大夥餓得頭昏眼花,小狼只給每人叫了一份手擀麪,還勸大夥耐心等待,還説誰讓項珠珠是咱們當中官職最高的人呢。老於想,什麼話,官職高就可以讓別人餓着肚子等她?我們是她的同學,又不是她的下級。想着,幾次抬屁股要走,見大夥情緒都還高昂飽滿,似是專心等待項珠珠,又似是借等待項珠珠再細聊彼此現在的日子。人又這麼齊全,還有從新疆、海南飛來的同學也在場,老於就不好告辭了。他聽着大夥的閒聊,覺得他這一班同學平庸的居多,話題也瑣碎、無趣,這其實是他預料之中的。但他深信他的生活水準在他們之下,這其實也不在他預料之外。比方説他至今租着兩間沒有暖氣的民房,他的老婆是當年他插隊從鄉下帶回來的一個鄉村姑娘,現在靠給附近一個農貿市場打掃衞生掙點錢。這些事老於的中學同學不知道。用不着,他想,讓他們憐憫他麼,那又何必。只待大夥話題一轉説起彼此的下一代時,老於才提起點興致。

他的一兒一女都是聰明過人的孩子,大兒子這年剛考入人民大學經濟系,小女兒正上國中,老於認為她形象思維的細胞實在活躍。他想起女兒兩歲時,有天晚上他抱着女兒出門散步,指着滿天星星問女兒是什麼,女兒説,滿天都是大米花呀!老於認為一個能把星星説成大米花的孩子,你怎麼會不去設想她應該是個詩人呢……

還沒容老於向同學們介紹自己的孩子,項珠珠的車到了。項珠珠的到來使全班同學的精神為之一振,連老於也覺得眼前一亮。項珠珠沒變,大夥兒説。何止沒變,簡直比中學時更、更、更什麼呢,總之,包括老於在內,所有同學都覺得項珠珠和他們不是一種人。她站在你的面前,神清氣爽的樣子,你不會覺得她疏遠你,可你又決不能輕易親近她。她和每個同學握了手,跟老於握手時,還特意對他説,她記得他一堂課能寫出兩篇作文。項珠珠吃飯時也挺隨和,小狼説些在老於聽來十分俗氣的話,項珠珠也不在意。

比如他説要論同學呀,大學、國小都不行,大學時都太精,國小時都太傻,惟有中學同學最親呀!比如他説有項珠珠這樣的同學是我們全體的榮耀,老同學之間可得互相提攜呀等等。老於堅信項珠珠的不在意是有意作出來的,越是不在意,越顯得她比他們高。

聚會結束時,項珠珠讓隨行的辦公室主任把帶來的小禮品分贈大家----一種小巧的真皮名片夾。一切都很得體,老於想。只是他沒有名片,名片夾他回家後就轉贈給了女兒。

那次聚會之後,兩年之間小狼他們又搞過兩回,老於不再參加,受了傷似的。其實誰傷了他呢,他也不知道。後來的那兩次,小狼把寶馬開到他家門口來接都沒能接動,彷彿就因為小狼看見了他的破院子,他的滿手長着凍瘡的女兒,還有院子裏幾隻下蛋的母雞。這沒什麼,老於心想,住在城郊是可以養雞的,孩子正長着身體需要雞蛋補養啊。凍瘡不好,那是因為屋裏太冷,燒煤又太貴。

自從兒子去北京念大學,一家人得全力以赴供應兒子每月的開銷,老於連煙都戒了,哪兒還能擠出取暖的煤錢。凍瘡是不好啊,一個女孩子家…………老於安慰着自己,又譴責着 自己,堅持不去參加小狼他們的聚會,臉上幾乎帶出寧死不屈的神情,以後小狼再也沒有找過老於。又過了些時候,項珠珠從省會調至老於的城市,作了這城市的副市長。自此,老於和家人常在電視屏幕上看見她。老於的老婆説,這個女市長和你不是同學麼。老於説是。老於的女兒説,中學還是大學,老於説,中學,同班。女兒説,人家都説中學同學比大學同學親。老於的老婆就説,能不能跟市長説説,給咱們找兩間有暖氣的房。老於説,怕不好開這個口。女兒説,又不是別人,她不是你的中學同學麼。此時全家正吃晚飯,老於盯住女兒的雙手,手腫着,青一塊紫一塊的。再看看孩子的耳朵,也凍了。女兒吃飯卻挺香,不挑食,呼呼嚕嚕地喝粥,喝得臉蛋子通紅。女兒沒寫過詩,自從兩歲時管天上的星星叫大米花之後,再也沒有過類似的詩意。可女兒有數學天才,前不久參加全省高中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女兒拿了個第二,回家後她對老於説,她的目標是北大、清華,非這兩個學校不考。老於支持女兒,可他拿什麼支持呢,至少他應該讓女兒住在有暖氣的房子裏吧,至少他不該讓女兒凍得攥不住筆吧。明年女兒高中畢業,最關鍵的一年,老於拿什麼來支持女兒的關鍵時刻?也許真應該去找項珠珠同學,項珠珠市長。

找找她又有何妨?誰讓她總在電視屏幕上出現呢,誰讓她是這城市的父母官呢,難道老於不是歸她管轄的一個市民麼。再説找她又不是為我老於,是為我的女兒啊,她是個人才,人才不是父母的私有財產,是屬於民族屬於國家的,讓屬於民族和國家的人有好一點的居住條件又有什麼不對呢?

他想起前兩天,深夜苦讀書的女兒雙腳踩在炭火盆的邊沿上,炭火烤着了女兒的棉鞋,差點燒着女兒的腳。要是房間有暖氣,何至於女兒要圍着一隻小小的炭盆取暖呢。老於越想越覺得理直氣壯,便有些後悔前兩次同學聚會沒去參加。那本是聯絡感情的形式之一啊,倘若在那樣的場合不斷見面,再開口求人辦事就顯得很自然。不過,即使沒有參加那幾次的聚會,項珠珠也否認不了老於是她的中學同班同學。這麼一想,老於心裏安定了。

老於家中無電話,第二天他特意早些上班,趁同事們還沒進教研室,他給項市長打了電話。祕書問明姓名身份後,老於直接和項市長通了話。應該説,電話裏的項珠珠是很熱情的,熱情而不嗦。稍事寒暄,便問老於是不是有什麼事找她。這邊老於連連説着沒事沒事真沒什麼事,聲音挺大就好像誰説有事誰就是誣陷了他似的。那邊項市長説有事也沒關係只要她能幫忙。這邊老於仍高聲堅持説沒事,只是想見面聊聊。那邊項珠珠就把家裏電話、地址告訴了老於,歡迎老同學有時間到家裏去。這邊老於硬着頭皮問今晚行不行,那邊項珠珠沉吟片刻答應了。這邊老於急忙掛斷電話,急忙到有點不禮貌,生怕項市長變卦。

這晚老於騎五十分鐘自行車,從城郊趕到項市長家。他被一個面孔清秀的小阿姨讓進客廳,然後項市長出現了,和老於面對面落座在兩張小沙發上。談話一開始老於就覺得渾身燥熱 ,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襖、棉褲和棉鞋的緣故。在他的沒有爐火的家裏,他需整日這樣穿戴,老婆和女兒甚至整日把毛線帽扣在頭上。而在項市長温 暖的家中,一件薄薄的開司米就足夠了,項珠珠就身穿一件薄薄的開司米圓領衫。老於一下子意識不到這些,他甚至看不見客廳裏都擺列了些什麼。房間闊大,地板很亮,果盤裏的水果鮮美,杯中的綠茶馨香…………這些和老於無關,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於便越要使自己的談話配得上這氣氛和這氣氛中的女市長。他於是就談文學。

他想起中學時的項珠珠是喜歡文學的,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紹給她的正是他老於。果然,如今的項珠珠對文學仍然保持着並不虛假的愛好,她很輕易地就説出了一大串當代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小説,並和老於探討這些作家的長短、得失。老於談着自己的見解,他發現項珠珠臉上是信服的神態。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象力,他説他認為很多當代中國作家是缺乏想象力的,他們用借來的想象力填充他們的小説。他説到新近讀過的一篇美國小説名叫《熱冰》的,他稱讚《熱冰》的想象力,那是一個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親藏進冰庫永遠凝固了青春的故事。老於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這使他有點內疚,因為直至現在他也沒能使談話趕上正路。可難道項珠珠不該知道這個美國小説麼,不該知道他老於涉獵文學範疇之廣麼,不該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內心世界的高貴豐富不成正比麼,那麼他應當繼續講下去:裸體的少女被藏進冰庫裏一隻巨大的冰箱,一個下班時沒來得及出去、被誤鎖進冰庫的工人,當他懷着絕望的心情準備被凍死時,他發現了那具被凍住的少女軀體,他伸手觸摸她那冰凍的乳房,那乳房居然是温 暖的。他依偎住它,那熱的冰,竟奇蹟般地抗過了一夜 寒冷直至第二天上班的人開了冰庫的門。

老於被自己的講述感動着變得欲罷不能,有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他給自己提供的一個機會,他已經很久沒對什麼人談起過這類感想了,現在連他自己也驚奇自己肚子裏有這麼多要説的東西。他欲罷不能,由小説又綻開去説起電影 ,他説他在電影 資料館看過電影 《莫扎特之死》,觀摩票是從前他一個學生給弄的。他説他認為這是一部談妒忌的電影 ,宮廷樂師對莫扎特懷有刻骨的妒忌,他認為莫扎特是橫在他和上帝之間唯一的障礙,他必得讓莫扎特死。莫扎特終於死了,幾十年之後老態龍鍾的宮廷樂師卻不得不發出最真實的感歎,他説既然莫扎特是我和上帝之間唯一的障礙,為什麼莫扎特已經死了三十多年,我還是這麼平庸呢。

老於講到這兒嚥了一口茶,並觀察了一下項珠珠的表情,他確認她是專注的,沒有因為他宂長的講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於很滿意自己,當他滿意自己的時候便也開始焦慮自己:房子呢?房子的請求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開口呢。

偏在這時項珠珠又饒有興致地問起老於最近在讀什麼書,項珠珠的提問顯然使老於必得繼續偏離房子,他於是講起有關陳寅恪的一本書,可惜項珠珠沒聽説過陳寅恪這個人。不過老於並不怪她,他覺得沒有道理要求市長一定得知道陳寅恪是誰。後來他又五花八門地説了一大堆雜書,有關二十世紀重大發明的什麼硅片啦、阿斯匹林啦、胰島素啦、核能啦、人工腎啦、超導體啦、射電望遠鏡啦、因特網啦、心動記錄器啦、防竊聽 蜂窩電話啦等等等等。他滔滔不絕,心中卻一遍遍問着自己:難道這是求人辦事的樣子麼?這不是請求這是挑釁,是在向這客廳這市長挑釁,拿他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 聽過的奇聞向他不可企及的這房子和房主人叫板。

他滔滔不絕着,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對付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老於在同他搗蛋。他的話題越是寬泛,他説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狹窄;莫扎特他們越是高雅,他的房子問題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説出房子,就越是説不到房子上去。他以為他是會步步逼近房子的,卻不知為什麼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他在點點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槍斃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他必須講,老於差不多要聲嘶力竭了。這時候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進了客廳,她穿着絨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進項珠珠的懷裏叫她媽咪。老於的敍述被打斷了,他有些驚奇地看着項珠珠懷裏的孩子。項珠珠笑着告訴老於,她結婚晚,所以孩子才這麼小。孩子把老於拉進了現實:客廳,水果,香茗,媽咪……

時間太晚了,有十一點了吧,他的事還沒説呢,可他已經沒有理由再坐下去了。他站了起來,項珠珠也站了起來。以她的經驗和洞察力,會猜出他是有求於她的,於是她又問老於真的沒有別的事麼?沒有沒有沒有真的沒有……老於邊擺手邊大步向門口走,叫人覺得你若再問反而是你對他的不禮貌了。項珠珠沒有再問。出得門來,老於的腦子很亂。他解開棉襖領釦,讓冷風吹一吹他那燥熱 的心。他推起自行車在便道上走了幾步,站在一棵龍盤槐下。他是來求項珠珠解決兩間帶暖氣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説了些什麼呀!什麼熱冰啊莫扎特啊陳寅恪啊,他們和他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他又想起了那個叫着媽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假若她早點出場,説不定話題就會由孩子很自然地轉到房子上去。他還對那一聲媽咪感到十分別扭,那分明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優越。他老於的女兒是永遠不會管他叫爹地的,可這並不妨礙女兒能考上名牌大學,不會妨礙的絕對不會妨礙!他頑強地思想着簡直是大聲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舊是憋悶的。項珠珠使他憋悶麼?他覺得不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拒絕他什 麼啊。那麼錯兒在哪兒?是哪兒出了錯兒?

後來他發現那是因為他到底沒能面對項珠珠説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帶着一肚子請求從家裏趕來的,他不能再將這請求原封帶回家去。他應該説出來,他必得説出來,他鼓動着自己又朝龍盤槐靠近了一點,就像夏日裏頂着太陽走路的那些人總想鑽到樹蔭裏去那樣。現在他心裏好過了一點,彷彿就因為這龍盤槐傘狀的樹冠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熱 。他於是就把這棵樹想成了項珠珠,他就對着樹説出了他那難以啟齒的請求。他把滿心的重負卸在了這棵樹下, 然後騎車離開了它。

老於回到家時,已是夜半時分。他悄悄推車進了院子,見房間還亮着燈。他知道老婆和女兒還沒睡,她們在等待他帶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裏沒有立即進屋,因為他發覺自己又把另一個難以啟齒的請求帶回了家來:他準備請求老婆和女兒再也別讓他去請求市長了。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他會一下子不斷地處在請求之中,或許到了他這歲數,誰的日子裏都會伴隨着一些這樣或那樣的請求吧。這時老於堅信一年後女兒肯定能考上大學離開家,那麼她就會住進學校裏有暖氣的宿舍。剩下他和老婆兩人,又有什麼對付不了的事呢。日子會好起來的。

鐵凝散文名作:閒話做人

從字面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意也無貶意,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意的概括。甚至於有人特別害怕別人説他會做人,當自己被説成“真不會做人”時倒能生出幾分自得。好像會做人不那麼體面,不會做人反倒成了響亮堂皇的人生準則。

在我所熟悉的一條著名峽谷裏,很有些吸引遊客的景觀:有溶洞,有天橋,有驚險的“老虎嘴”,有平坦的“情侶石”,有粉紅的海棠花,有蜇人的蠍子草,還有伴人照相的狗。

狗們都很英俊,出身未必名貴,但上相,黃色捲毛者居多。狗脖子裏拴着綢子、鈴鐺什麼的,有顏色又有響聲,被訓練得善解人意且頗有涵養,可隨遊客的願望而做出一些姿勢。比如遊客拍照時要求狗與之親熱些,狗便抬爪挽住遊客胳膊並將狗頭歪向遊客;比如遊客希望狗恭順些,狗便卧在遊客腳前做伏首貼耳狀。狗們日復一日地重複着親熱和恭順,久而久之它們的恭順裏就帶上了幾分因嫻熟而生的油滑,它們的親熱裏就帶上了幾分因疲憊而生的木然。當鏡頭已對準它與它的合作者———遊客,而快門即將按動時,就保不準狗會張開狗嘴打一個大而乏的哈欠。有遊客憐惜道:“看把這些狗累的。”便另有遊客道:“什麼東西跟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累。”

如此説,最累的莫過於做人。

做人累,這累甚至於牽連了不諳人事的狗。又有人説,做人累就累在多一條會説話的舌頭。不能説這話毫無道理:想想我們由小到大,誰不是在聽着各式各樣的舌頭對我們各式各樣的説法中一歲歲地長起來?少年時你若經常沉默不語,定有人會説這孩子怕是有些呆傻;你若活潑好動,定有人會説這孩子打小就這麼瘋,長大還得了麼?你若表示禮貌逢人便打招呼,説不定有人説你會來事兒;你若見人躲着走説不定就有人斷言你幹了什麼不光彩的事。你長大了,長到了自立謀生的年齡,你謀得一份工作一心想努力幹下去,你搶着為辦公室打開水就可能有人説你是為了提升;你為工作給領導出謀獻策,就可能有人説你會顯擺自己能。遇見兩位熟人鬧彆扭你去勸阻,可能有人説你和稀泥,若你直言哪位同事工作中的差錯,還得有人説你冒充明白人。你受了表揚喜形於色便有人説你膚淺,你受了表揚面容平靜便有人説你故作深沉。開會時話多了可能是熱衷於表現自己,開會時不説話必然是誘敵出動城府太深。適逢激動人心的場面你眼含熱淚可能是裝腔作勢,適逢激動人心的場面你沒有熱淚就肯定是冷酷的心。

       你讚美別人是天生愛奉承,你從不讚美別人是目空一切以我為中心。你笑多了是輕薄,你不笑八成有人就説整天像誰該着你二百吊錢。你儘可能寬容,友善地對待大家,不刻薄也不委瑣,不輕浮也不深沉,不瞎施奉承也不目空一切,不表現自己也不城府太深,不和稀泥也不冒充明白人。遇事多替他人着想,有一點兒委屈就自己兜着,讓時光沖淡委屈帶給你的不悦的一瞬。你盼望人與人之間多些理解,健康、文明的氣息應該在文明的時代充溢,豁達、明快的心地應該屬於每一個崇尚現代文明的人。但你千萬不要以為如此旁人便挑不出毛病便沒有舌頭給你下定語,這時有舌頭會説你“會做人”。從字面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意也無貶意,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意的概括。甚至於有人特別害怕別人説他會做人,當自己被説成“真不會做人”時倒能生出幾分自得。好像會做人不那麼體面,不會做人反倒成了響亮堂皇的人生準則。細究起來這種説法至少有它不太科學的一面:若説“會做人”是指圓滑乖巧凡事不得罪人,這未免對“人”的本身存有太大偏見,人在人的眼中就是這樣?那麼“不會做人”做的又是什麼呢?若是以“葡萄是酸的”之心態道一聲“咱們可不如人家會做人”,以此來張揚自己的直正,也未免有那麼點幼稚的自我欣賞,更何況用“不會做人”來褒揚真正的品德本身就含有對人的大不敬。

記得有位著名美國作家在給他親友的信中寫道:“我的確如你所言成了一個名作家,但我還沒有成長為一個人。”此話曾給我極大震動,使我相信學會做一個人本是人生一件莊嚴的事情。這裏所講的做人並非指曲意逢迎他人以求安寧穩妥,遇事推諉不負責任以求從容瀟灑;既不是唯唯諾諾,也不是有意與他人彆扭。正如同攻擊有時不是勇敢,沉默也並不意味着懦弱。真正的做人其實是靈魂和筋肉直面世界的一種冶煉,是它們歷經了無數喜樂哀傷、疲累苦痛之後收穫的一種無畏無懼、自信自尊、踏實明淨的人生態度。那時你不會因自己的些許進步興奮得難以自制,也不會因他人的某項成功痛苦得徹夜難眠。真正的做人當然還包括着在正直前提下人際關係的良好與融洽,卡耐基就説過他事業的成功百分之七十是靠了良好的人際關係。當你真正獲得瞭如此做人境界,“累”又從何而來呢?若説做人累就累在舌頭上(這包括了聽別人舌頭的自由 轉動和我們自己舌頭的自由 轉動),我倒同意伊索對舌頭的評價,他説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舌頭,最壞的東西也是舌頭。這位智者還無奈地説就是上帝也無法拴住人的舌頭。舌頭的功能已有定論,似舌頭們的議論這等區區小累又何足掛齒呢。

所以我要説,不管這世上存在着多少拴不住的舌頭(包括本人的一隻),不管做人有着怎樣的困苦艱辛,學會做人將永遠是我一個美麗的願望。世界上最壞的東西是人,最好的東西也是人呵!我太願意做人,從未設想過去做人以外的其它什麼。

我相信就是憐憫狗之累的那幾位遊人,恐怕也不會有拋棄人類的嚮往。當我們把思緒和注意力從市面流行的以“會做人”與“不會做人”來區分人之優劣、從舌頭是好還是壞為題的不休爭論中超脱出來,人類一定會更加健康地成長,我們的舌頭和我們的心一定會因充盈了更多有價值的事情而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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