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 步
你的腳步常低響在我的記憶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悽動,
有如虛閣懸琴,久失去了親切的手指,
黃昏風過,弦弦猶顫着昔日的聲息,
又如白楊的落葉飄在屋檐的荒郊,
片片互遞的歎息猶是樹上的蕭蕭。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夢得酣熟,
而又清澈,脆薄,如不勝你低抑之腳步!
你是怎樣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闌干,
怎樣輕捷地跑來,樓上一燈守着夜寒,
帶着幼稚的歡欣給我一張稿紙,
喊着你的新詞,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寫詩!
夏 夜
在六月槐花的微風裏新沐過了,
你的鬢髮流滴着涼滑的幽芬。
圓圓的綠陰作我們的天空,
你美目裏有明星的微笑。
菊花悄睡在翠葉的夢間,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螢的金翅
飛在湖畔,飛在迷離的草際,
撲到你裙衣輕覆着的膝頭。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實的葡萄藤
圍上我的頸,和着紅熟的甜的私語。
你説你聽見了我胸間的顫跳。
如樹根在熱的夏夜裏震動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樹生長在我心裏了,
且快在我的脣上開出紅色的花。
贈 人
你青春的聲音使我悲哀。
我嫉妒它如流水聲睡在綠草裏,
如羣星墜落到秋天的湖濱,
更忌妒它產生從你圓滑的嘴脣。
你這顆有着成熟的香味的紅色果實
不知將被齧於誰的幸福的嘴。
對於夢裏的一枝花,
或者一角衣裳的愛戀是無希望的。
無希望的愛戀是温柔的。
我害着更温柔的懷念病,
自從你遺下明珠似的聲音,
觸驚到我憂鬱的思想。
歡 樂
告訴我,歡樂是什麼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麼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稷稷的鬆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着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而且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麼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着鈴聲?
對於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鬱?
休 洗 紅
寂寞的砧聲撒滿寒塘,
澄清的古波如被搗而輕顫。
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
能從這金碧裏拾起什麼呢?
春的蹤跡,歡笑的影子,
在羅衣的退色裏無聲偷逝。
頻浣洗於日光與風雨,
粉紅的夢不一樣淺退嗎?
我杵我石,冷的秋光來了。
它的足濯在冰樣的水裏,
而又踐履着板橋上的白霜。
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
河
我散步時的侶伴,我的河,
你在歌唱著什麼?
我這是多麼無意識的話呵。
但是我知道沒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
你從我們居住的小市鎮流過。
我們在你的水裏洗衣服洗腳。
我們在沈默的羣山中間聽著你
像聽著大地的脈搏。
我愛人的歌,也愛自然的歌,
我知道沒有聲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季候病
説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聲否。
説是一種刻骨的相思,戀中的徵候。
但是誰的一角輕揚的裙衣,
我鬱郁的夢魂日夜縈繫?
誰的流盼的黑睛像收女的鈴聲
呼喚着馴服的羊羣,我可憐的心?。。
不,我是夢着,憶着,懷想着秋夭!
九月的晴空是多麼高,多麼圓!
我的靈魂將多麼輕輕地舉起,飛翔,
穿過白露的空氣,如我歎息的目光!
南方的喬木都落下如掌的紅葉,
一徑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灣小溪流着透明的憂愁,
有若漸漸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綢繆……
過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懷想着,不做聲,也不流淚!
月 下
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
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
如素蓮從水影裏墜下的花瓣,
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
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
但眉眉,你那裏也有這銀色的月波嗎?
即有,怕也結成玲瓏的冰了。
夢縱如一隻順風的船,
能駛到凍結的夜裏去嗎?
慨 歎
我是喪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鮮?
多少夜星空的靜寂滴下綠陰的樹間?
春與夏的笑語?花與葉的歡欣?
二十年華待唱出的青春的歌聲?
我飲着不幸的愛情給我的苦淚,
日夜等待熟悉的夢來覆着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喚草一樣青青蔓延,
手指一樣敲到我緊閉的門前。
如今我悼惜我喪失了的年華,
悼惜它如死在青條上的未開的花。
愛情雖在痛苦裏結了紅色的果實,
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難撿拾。
聲 音
魚沒有聲音。蟋蟀以翅長鳴。
人類的祖先直立行走後
還應慶幸能以呼喊和歌唱
吐出塞滿咽喉的悲歡,
如紅色的火焰能使他們温暖,
當他們在寒冷的森林中夜宴,
手掌上染着獸血
或者緊握着石斧,石劍。
但是誰製造出精巧的弓關,
射中了一隻馴鹿
又轉身來射他兄弟的頭額?
於是有了十層洋樓高的巨炮
威脅着天空的和平,
軋軋的鐵翅間激下火種
能燒燬一切城市的骨骼:鋼鐵和水門汀
不幸在人工製造的死亡的面前,
人類喪失了聲音
像魚
在黑色的網裏。
當長長的陣亡者的名單繼續傳來,
後死者仍默默地在糧食恐慌中
找尋一片馬鈴薯,一個雞蛋。
而那幾個發狂的賭徒也是默默地
用他們肥大而白的手指
以人類的命運為孤注
壓在結果全輸的點子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