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着那後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牆壁上的槐蠶更其密的血管裏奔流,散出温熱。
於是各以這温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鋭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
示以淡白的'嘴脣,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對立於廣漠的曠野之上。
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牆壁,如馬蟻要扛鯗頭。
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
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拼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鑑這擁抱或殺戮。
他們已經預覺着事後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着,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乾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鑽出,爬滿曠野,又鑽進別人的毛孔中。
他們於是覺得喉舌乾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於居然覺得乾枯到失了生趣。
於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着全身,捏着利刃,乾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鑑這路人們的乾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説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乎嗚乎,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裏了。
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
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乾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乎嗚乎,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
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
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決不佔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
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