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家，幾乎在每家每户的庭前院後，或多或少都種着幾棵樹。閒時可以在樹下下棋，飯後可以在樹下雜談。在我外婆家的院子裏，就有一顆樟樹。
那棵樟樹很高大，如一根擎天的柱子；也很蒼老，樹皮上不知道有多少疙瘩。我曾經問過外婆，這樹是什麼時候種的，有多大了呀？外婆回答我説：乖孫，你知道我和你外公是何時搬來這裏的？我搖搖頭，外婆接着道：説來話長啊，那時候，你的母親還在我肚子裏。40多年前，你外公舉家搬來這裏，而我就在那時候種下了這棵樟樹。原來，這樟樹的樹齡比我母親的年齡還要大。
小時候，我住在外婆家，常常和鄰家的小男孩在一起玩，他與我年紀相仿，又有着共同興趣，於是整天混在一起，東竄西跑。今天抓抓鳥，明天遊游泳，但次數最多的，還是在我家老樟樹下玩耍。烈日高照的正午，我和鄰家男孩阿亮靠在樟樹下乘涼。閒來無事可做，就打上了樟樹的主意。我看向地上樟樹結的果實，一顆顆紫黑色的小珠子似的果實。撿起一顆，軟軟的，輕輕一捏，噗的一聲，一股紫色的漿汁噴在我臉上。啊我叫了一聲，卻機靈地撿起一顆藏在手裏。阿亮果然聞聲靠了過來，怎麼了？我馬上對着他捏了手中的樟樹子，啊，漿汁也噴了他一臉。他很生氣，立馬撿起一顆反擊我。鬧來鬧去，最後兩人都弄了一身髒。
還有一次，見到有幾片樟樹葉子落在水缸裏。那些樹葉有的嫩綠，有的深綠，卻都有一個共同點，樹葉的邊都是彎曲的，活像一艘艘綠色的小船。阿亮不知道何時拾來了幾顆小沙子。他把沙子一點點放在小船上，在他的小船快撐不住，要沉在水中時，阿亮馬上停下來，對我説：阿光，你看我的船，都還能載貨。我也有樣學樣，抓來一把沙子，放在小船上。我突然靈機一動，低下頭向小船吹了一口氣，小船立馬在水面上遊動起來。我得意地説：看，我這艘船比你的厲害多了，不僅能載貨，還能航行呢！阿亮哪裏會服氣，也大力地吹一口氣。突然，阿亮的船一抖，就翻進了水裏。哈哈哈哈！我捧腹大笑
在樟樹下，我不知度過了多少春秋。我和阿亮在樹下玩耍，和外公外婆在樹下吃飯。
直到我10歲那年的夏天，那是一個烈日高照的日子。我在家中喝外婆煮的綠豆湯，突然看見外公拿着鋼鋸向樟樹走去，像是要把樟樹給鋸了。我急了，怕外公把樹給鋸斷，不顧手中的湯就衝了出去，抱住外公，問外公，你是要砍樹嗎？為什麼？乖孫，我們家要造個車庫，這樹沒什麼用，又佔了位置，不砍了留着幹什麼。外公邊走邊説。不要，外公。不要砍了樟樹。我開始有點哭腔。外公卻一把推開我，阿光，這事沒得商量！我愣在一旁，看着外公一點一點地把樹砍斷。木屑在空中飛揚，我的淚水卻流了一地。鋸斷後，外公頭也不回地回屋了。我趴在留下的樹樁上哭泣，仔細的數了數，樟樹有48個年輪。與我相伴的這幾年，竟是它一生中最後的幾年。
此後沒多久，父親就帶我離開了外婆家，離開了樟樹僅存的深埋地下的龐大樹根。
幾年後，我再次回到外婆家，卻不見阿亮，原來他們早就搬走了。外婆家的車庫也早已造好，而我卻來到了前院，看着一株新生的小樹苗，這是我離開時種下的小樟樹。看樹苗上那幾片嫩綠的新葉，我問：樟樹，你回來了嗎？
這棵樟樹立在步行街上，也恰好立在我的窗前。它四季常青，枝繁葉茂，筆直的樹幹衝向天際，樹頂像個大蘑菇。它舒展着繁密的枝葉，為來往的行人擋住毒辣的陽光，也擋住風風雨雨。
春天，樟樹新發的嫩紅葉芽努力生長着，過不多久就變成了嫩綠的小葉片，現出一派生趣盎然的景象。粗壯的樹幹上長出許多新枝，細細的富有韌性，活像一根根綠色的小辮子隨風擺動，十分好看。夏天，整個樟樹都綠得發亮，綠得耀眼。這時，樟樹開花了，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散發着獨特的香味，瀰漫在我的小屋裏，吸吸鼻子，頓覺神清氣爽。秋天，白色的小花變成了黑色的小球球，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這可是我的好玩具，我拿它當子彈使，有時也用它黑色的汁液做染料。此時與樟樹毗鄰的法國梧桐開始落葉了，而樟樹，依然保存着一身翠綠。在蕭瑟秋風中，也惟有像樟樹這樣堅強的樹，才能保持常青。冬天，凜冽的寒風中，陽光從樟樹綠葉的縫隙灑落下來，閃閃爍爍，如精靈在舞蹈，給行人帶來無限的暖意。
樹是鳥兒的家。這棵茂盛的樟樹引來了許多鳥兒築巢安家。早晨，天剛矇矇亮，此起彼伏的鳥叫聲，像合唱，總能給我帶來好心情。傍晚，鳥兒歸巢時的景象十分壯觀，一大羣一大羣麻雀剛落腳就嘰嘰喳喳吵個沒完。它們在爭論什麼呢？看着鳥兒飛來撲去、而又無憂無慮的樣子，我十分好奇。我常常拿起望遠鏡，仔細尋找它們的窩。有一次，我找到了好幾個鳥窩，還發現了兩隻比麻雀大很多的鳥，它們全身長滿了灰色的羽毛，只有肚皮上有一點白色。這兩隻鳥依偎在一起，不時發出很小的鳴叫聲，我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連忙叫媽媽來看。以後，只要一有空我就拿起望遠鏡看鳥，我還希望能看到鳥寶寶呢！
有一天早晨，不知什麼原因，我竟然沒有聽到熟悉的鳥鳴。我跑到樟樹下一看，我呆了，樟樹下橫七豎八躺着一些鳥的屍體，其中有許多雛鳥連羽毛都沒長齊全。它們無一例外地都大睜着困惑的眼，似乎在詢問：這是為什麼呀？
我的心在流血，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傷和憤怒。為什麼要謀殺這些可愛的鳥兒？它們可是自然的精靈，是老天送給我們的禮物啊！
沒有了鳥兒的樹，就像沒有人住的房子，一下子顯得那麼落寞，那麼蒼老，那麼孤獨。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鳥兒的在這棵樟樹上嘻戲的身影。不單是這棵樟樹，人行道所有的樹上，都再也沒有鳥兒光顧過。生意人的叫賣聲依然喧囂，討價還價的聲音依然熱烈，但傳到我的耳朵裏，卻不能給我帶來絲毫的快樂。
默默地看着窗前的那棵樟樹，我感到那棵樟樹似乎也在憂傷地看着我。我總想起我的那些無辜死去的鳥兒，它們帶給了我多少的歡樂啊！它們都是我的好鄰居，好朋友。
又是一年的春天，我站在窗前，看着這棵樟樹又長出了新葉。我默默地祈禱：祈禱人們能夠包容生命，不要為一己私利去傷害無辜的生靈。我祈禱鳥兒回來，落滿枝頭，唱出婉轉悠揚的天籟。我祈禱我們這個世界，彼此親愛，不要殺戮，不要傷害……
忽然，“唧”的一聲，一道影子從我眼前閃過，落在窗前那棵樟樹上。“鳥！”
我驚喜地叫出聲來。樟樹的枝椏輕輕地搖曳起來，像激動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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